哀歌唱晚
短篇小說
作者:胡柏明
喬冠山剛摘下大簷帽,就有人敲打到他的頭上來了。
春天的一個清晨,喬冠山騎輛電瓶車把孫子喬傑送到學校,吃過早餐出來逛街,剛走出弄堂口就聽見對麵的老街上有人在爭吵。春天的陽光有些慵懶地照在大沙灘上,大沙灘早年是風水鎮的菜市場,集鎮開發後就遷到東麵的新鎮上去了。喬冠山穿過空曠的大沙灘朝老街走去。
風水鎮的老街是一長溜麵北背南的店鋪,梳子一樣密密麻麻地挨著。從結著綠苔的青磚瓦片,從紫褐色的木板門麵,不難看出老街已經走過了一段很長的曆史。鄰店鋪的門口延伸著長條石的台階,路麵是清一色的青石板,已踩出了光滑的凹凸,與路平行曾經是一條穿鎮而過連著浦陽江的溪,如今全都蓋上了五孔板。喬冠山走上老街的時候,爭吵聲裏已經透出一些火藥味,從那邊的人群裏散發過來。
老街中段的小吃店正對著小祠堂,深宅大院的小祠堂曾經是風水鎮的收繭站。緊鄰小吃店,是兒媳林萍的弟弟林峰開的名煙名酒名品綜合商店。中間隔一爿土特產經銷店,東側是兒子喬一樹和林萍經營的鍾表維修和服裝設計加工。一大堆清閑的人正圍在三家店鋪的門前看熱鬧,把老街的路幾乎都堵塞了。喬冠山不由快了腳步湊到人堆後麵聽。
大家評評理,冒我的商標搶生意,憑啥?中間的店老板咬著煙吱吱抽幾口,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說。林峰的老婆丁曉紅一手叉腰,一手向看熱鬧的人攤著說,口說無憑,你拿出證據來。林萍揚著量布的板尺說,亂嚼舌頭頂個屁用。店老板磕著牙齒恨恨地說,沒證據嚼舌頭?去年冒牌茶葉不是被沒收了?無非有個扒灰佬罩著。聽到這裏喬一樹撂過一把剪刀就要往外走,林萍一把拽住了他。林峰攥上兩隻拳頭剛要衝出門去,丁曉紅一聲低喝,幹啥?林峰站住了。扒灰佬指啥?就是公公搞兒媳,這是犯人命的誣陷。
年輕人我沒惹你,怎麼扯上我了?平白無故遭人侮辱,喬冠山漲紅臉開口了。圍觀的人不由往兩邊退了退。店老板頭一橫逼視著喬冠山說,以前還買你個賬,現在退休了還不跟我們一樣,啥花頭?勸你少管閑事,免得吃屁!喬冠山不由來氣了,看著有些青麵獠牙的店老板伸出手指說,大清早的你吃槍藥了,我退不退休跟你搭啥界?我清清白白幾十年,到頭來還淘你的氣。店老板叼支煙抽幾口,噴著煙伸手朝人群揚著說,還清白?嘁,趕緊回家撒泡尿去照照臉。
這極具蠱惑的話,把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拽向了喬冠山的身上。喬冠山本想出來逛街散心的,沒想到竟成了眾人眼裏的西洋鏡,這夾著骨頭的話不隻誣人清白,更像一把把的刀在刮他的臉。在風水鎮做人都快老了,喬冠山從沒當眾這樣落過麵子。他破天荒跺著腳伸出顫抖的手指剛要反駁,林萍竄過來一把拉出他低聲說,爸你回吧,就當狗叫。
擠出人群的喬冠山站在人堆外垂著兩手哪會想到退休享清閑了,卻在這風水鎮的老街上當眾被誣清白,聽聽罩著,聽聽扒灰佬,這是人說的話嗎?這分明是兩把滴血的刀子直往他的左右心室捅。胃突然咕咕咕響起來,像沼澤地冒出的水泡。喬冠山意識到這時候放響屁有失文雅,盡管還想上去爭執一番,風水鎮的人不明就裏還以為他是個偽君子,轉念想想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跟這種人沒法扯清,越過攢動的人頭瞥一眼店老板,扽扽衣襟往回走去。聽著還在爭吵的聲音,喬冠山邊走邊回頭看看,剛才無端受的那股氣因為走路直往下竄,他覺得當著過往行人的麵放屁會遭白眼,不由往上收了收屁眼。這樣夾緊腿走路很別扭,氣鬆了走快點,氣緊了走慢點,顧不得別人異樣的眼色,喬冠山一忽兒快一忽兒慢地來到大沙灘,看看四周沒人渾身的筋骨砉的散了下來,咕……的聲音很悠長地從褲襠裏傳來。出完氣,朝老街上的人群瞟幾眼,喬冠山很憋氣地搖著頭往家裏走去。
喬冠山的家在風水鎮北麵的龍頭山腳,三間三樓,麵前一個院子,這在風水鎮不屬高檔,也不落後。吃過中飯,喬冠山兀自上到兩樓睡午覺。上班的時候喬冠山不睡午覺,怕睡過頭遲到,心裏窩著火連門都懶得出,他就躺在床上迷迷沌沌想心事。在單位喬冠山搞綜合,就是向陽出去稽查假冒偽劣,他可以隨同,高升出去巡視市場,他可以跟去,然後把情況彙總了報領導,順便寫點通訊報道見報。用老婆何水娟的講法,喬冠山就是一根直進直出的木頭,幾十年下來沒撈半滴油水,沒給三親六眷占半點便宜,倒是蛻了幾層皮。中規中矩慣了的喬冠山,退休以後就去爬爬龍頭山,去風水湖邊看看。他也去過老年活動室,裏麵就幾張開著縫的桌子,一些中老年人圍著桌子在搓麻將鬥牛,桌麵攤著零碎的小票,還有鎳幣。有人見喬冠山來了,張大嗓門戲謔他,老喬,幾千退休金拿拿,不來捐獻點?喬冠山湊近去笑笑說,你們玩,你們玩,看上一會無趣地退出來了。幾乎從模子裏走出來的喬冠山,翻來覆去想不明白到頭來居然要被人搶白。在風中鎮土生土長的人,當著鄉親父老在老街上被人敲打,這簡直就是往喬冠山的死穴上點。他猛的坐起身來想想自己一身幹淨,從沒做過一丁點的虧心事,聽話聽音會不會兒子輩打著他的牌子做缺德事?想到這裏喬冠山下了床在地上踱來踱去,屋後的林子裏有鳥在不停地聒噪,他啪的關上了玻璃窗。思前想後他站在窗口很堅信地搖了搖頭。多年來言傳身教的灌輸,喬一樹正朝他設定的路在走,他不指望兒子升官發財,誰誰殺人放火攔路搶劫貪汙受賄他都聽怕了,兒子憑手藝修鍾表賣鍾表,兒媳量身設計產銷服裝,這些何用他罩著。林峰丁曉紅兩口子就銷些名煙名酒,從沒聽說過售假的,也不用他罩著。想到這裏喬冠山打開窗子,麵對一片鳥叫籲了一長口氣,心想那店老板年紀輕輕,活該要被林萍說當狗叫。
眼看到點了,喬冠山騎上電瓶車去學校接喬傑。把喬傑接回院子裏,喬冠山停穩車剛要進屋去,喬傑擱掉書包像隻小雞依到喬冠山身邊說,爺爺,我陪你爬山去。喬冠山看看天色還早,點著頭拉上喬傑就往後山走。
龍頭山不高,繞到屋後沿著林間山徑往上走,很快就來到了山頂。喬冠山一手搭在大石塊上,坐下去就喘起了粗氣。喬傑繼續朝前蹦跳著,像隻蝴蝶飛來竄去采著樹枝茅草玩。不高的雜柴灌木綠裏泛著鵝黃,茅草在風裏搖擺著瘦瘦長長的身子。有幾隻鳥從眼前滑過,鑽進山腰的竹林傳來吱吱喳喳的鼓噪。
小傑,爺爺跟你說,這做人就跟爬山一樣,爬到山頂就得往下走了。喬冠山喘勻氣,眼羨地看著喬傑蹦來跳去。喬傑有口無心地應著,扯著茅草一忽兒蹲下一忽兒站起,一副小學生天真爛漫的樣子。喬冠山離開大石塊站到一麵坡上,指著遙遠的西邊說,小傑你看,那邊的晚霞多麼燦爛美麗,為啥?喬傑心不在焉地往嘴上玩著一片樹葉說,不知道。喬冠山叉著腰說,因為夕陽在燃燒,一旦夕陽下山了,晚霞也就消失了。說到這裏喬冠山下意識地垂下了雙手。喬傑沒有回音,嘴裏嘀叭吹著樹葉。喬冠山慢慢踱到喬傑跟前說,你呀就是東邊的朝霞,每天太陽剛露頭就把你染成紅彤彤的,你的人生才剛開始呢。喬傑抬頭瞄一眼喬冠山說,哦,嘀嘀叭叭的聲音在山崗上響得細碎刺耳。
一襲晚風徐徐吹來,那些竹林的枝葉還有野草撲簌簌響著。喬冠山的目光順著山道往山下的風水鎮投過去,看著看著不由感慨起來,爺爺這輩子沒采過路邊的野花,沒摘過不屬於自己的果子,沒上過賭桌,沒拿過別人的任何東西,連說話做事都是循規蹈矩的,這樣好啊,躺在床上聽到警笛都不用怕。
爺爺,我們同學都在比的。看上去無憂無慮玩耍著的喬傑,冷不丁冒出了這樣一句。喬冠山怔上一會問,都比啥?喬傑躲閃著喬冠山的眼神說,比誰的爸官大,比誰的爸錢多。喬冠山說,你比了嗎?喬傑扔了樹葉扯過一根茅草歪著頭說,我爸修鍾表的,跟人家不在一個檔次。喬冠山的心猛的被啥撞了一下,他皺緊眉頭問,你爸修鍾表丟你臉?喬傑折完一根茅草扯過一根繼續折,我不想跟爸學,更不想一輩子鎖在風水鎮。聽著清沌裏透出幾分老到的聲音,喬冠山看著喬傑稚嫩的臉上掛著一層薄薄的世故,薄得就像春天小草上的晨霧,他的心隱隱痛了一下,仿佛被人紮了一針。喬冠山俯下身子盯著喬傑說,你爸這樣不好嗎?鋤頭年,萬萬年,白天吃得香,晚上睡得著。
爺爺,求你幫個忙。喬傑脫兔似的一跳,跳到一塊石頭旁去采一朵小花,巧妙地把話題岔開了。喬冠山站在原地有點鬱悶地問,幫啥忙?喬傑背著身子說,舅媽想請向陽叔叔吃飯。喬冠山眺一眼夕陽背著手往回走說,沒事叫人家吃啥飯?小孩子少摻乎大人的事。喬傑扔了小花蹦跳幾步跟上喬冠山,拽著他的袖子說,都知道我跟你關係鐵,這忙你不幫我就沒麵子了。喬冠山拉下臉一把攥上喬傑說,回家吃飯去!
翌日喬冠山照例去接喬傑,他把電瓶車停在大門一側,直到裏麵的人走光了,也不見喬傑的蹤影,這下他有些慌了。喬冠山走進校園找了一遍,繞著校院的圍牆兜了一大圈,隻得騎上車空手而返。路過兒子店鋪的時候,喬冠山朝裏探了幾眼。回到院子喬冠山停穩車子沒直接往裏走,怕老婆嘮叨。像隻浮頭蒼蠅浮出院門,喬冠山蹲下站起,站起又蹲下,兩隻手捂著頭一會兒往頭發裏拚命撓,始終撓不出個頭緒。喬冠山退休以後跟孫子約定由他接送的,孫子是他的命,是他對未來的寄托,莫名其妙怎麼會失蹤呢?喬冠山啪的拍一下腦袋,會不會是昨天龍頭山上聊天的事?小小年紀竟有這樣重的心機,喬冠山差點沒虛脫過去。眼看著天色慢慢淡下來,喬冠山扶著牆撐起身,就在這時候從後山傳來嘀的一聲,兩眼倏的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