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三叔,他說讓我搬他家去住,我沒怎麼想就答應了。說搬就搬,對於集體宿舍那個破地方,我沒有半點留戀。三叔家是麵積狹小的二居室,已經住進了三嬸兒的親侄子小海,三叔的女兒隻好跟父母同住一室。我在破敗的小區停車場放好自行車,抗著沉重的行李上到四樓,停住,聽到門內有三嬸兒尖刻的話語聲。敲門。進門。我察覺到了氣氛的怪異。三嬸兒慵懶地趄在沙發上,斜睨著我。三嬸兒是個很自私的人,對我爸媽離婚一直持斜睨態度。我跟她打招呼,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歸置好行李,我坐在低矮的床上,無所適從。妹妹從她的房間走出來,用手勢跟我打了招呼。她跟我咬耳朵說,我媽心情不好。我尷尬地笑笑。三叔跟三嬸兒說了句什麼,三嬸兒大聲說,我做的飯隻給小海吃!小海用鑰匙開門進來,走進屬於我倆的房間,打開書包,做起作業來。直到晚上睡覺,小海沒主動和我說過一句話。我被人冷落慣了,倒沒覺出他有什麼不對。

三叔在某炮旅當過連長,現在,他把我也當成了士兵,嚴格監督,對我的生活做出種種界定。要求最多的是要我把所有業餘愛好舍棄,把一切時間都要用來學習。凡此種種,都是我能夠接受和應該接受的,離譜的是三嬸兒不讓我用家裏的廁所。小區外麵一個單位裏有廁所,好在並不遠,隻有半公裏,又好在我喝水少,為少去廁所喝水更少,跑廁所的次數銳減,將就還過得去。難免出現特殊情況,有回正在午休,突然三急,我隻得逃命一樣往樓下躥。周末,我把衣服放進洗衣機。三叔瞥了一眼裏屋,說,洗衣服呢,這個、最好別用家裏的洗衣機,可以去廁所旁邊的水龍頭那兒洗嘛。我端著的塑料盆,是很曖昧的紅色,這吸引了每個上廁所人的目光。正洗著,小海來了。他說他剛好經過,順便看看我。他在家裏可以如廁,衣服也有三嬸兒代洗。小海裝模作樣地說,天兒挺熱的。我沒抬頭,說,是比冬天熱多了。他說,沾著水應該很涼快吧?我反問,你學會係鞋帶了嗎?這是個笑話。據說他一直長到十四歲被父母送到邯鄲上學才被迫學會係鞋帶。小海憋得臉通紅。又憋一會兒,把紅臉憋白了。最後憋出一個字,豬!我反唇相譏,豬不會說“豬”字,會說“豬”字的是狗,沒準兒還是條瘋狗。我低頭繼續洗衣服,料定他不敢動武,真要不自量力的話,憑我比他高十公分的個頭,出手就能揍他個烏青眼。洗衣服事件以後,我覺得小海一直在對我使壞,但又不能肯定,畢竟沒抓住事實。我的自行車幾次漏氣,有次連氣門芯也沒了,令人匪夷所思。

我最近沒上過網,三嬸兒卻無端諷刺我又舊病複發了。三叔隻是悶頭吃飯,一言不發。吃罷飯,三叔說他在市中心租了個單元房(後來才知道是我爸按月付租金),三天後就搬過去。我興奮得差點撞牆。三叔說那個單元房隻有十八平米,月租金一百五,價格不高也不低,關鍵是門外有個與另一單元房合用的小廁所。就在這天中午,爸爸來看我。他沒進三叔家,而是打電話把我叫到了小區附近。我給爸爸簡略說了這段日子的情況,期間難免發些牢騷,還掉了幾滴淚。爸爸說,你三叔給我打了電話,說要給你另找住處,我就猜到你在這兒不舒坦。離開也好,畢竟不是自己家,想咋能咋。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啊!我能體會到三叔的愛,也能諒解他的無奈。回想在三叔家這兩個多月,簡直就像一場漫長的夢,萬惡之後,終於見到了彩虹。

周一早晨,三叔提前一個小時起床,租車把我帶進市中心一個不大的小區。租屋在頂樓(三層),我發現這個小房間挺不錯。剛把東西放下,三叔就發現了我的課外書。我非常喜歡讀曆史、經濟、軍事類的作品。三叔拍著那本《歐洲史》說,我沒收了,等你取得了好成績再給你。這讓我既吃驚又氣憤。天氣悶熱,是下雨的征兆。我送三叔到小區門口,三叔說,別送我了,你去小吃店吃點東西,趕緊上學去吧,我得去單位簽到了。三叔直接進了小區對麵環保局的大門。原來,三叔把我安排在了他眼皮底下。我縮了縮脖子,感覺有些冷。我看著小街這邊的櫥窗,櫥窗裏麵是環保局的辦公大樓,三叔正在往樓道裏走。這個櫥窗就像一麵鏡子,我卻看不清自己在鏡子裏的表情。

爸爸來看我,給我買了幾斤酸甜的青蘋果。租屋裏光線昏暗,爸爸坐在桌子對麵削蘋果,隻能看清他半張臉。他問我最近有沒有好好學習,我說我在拚命學習。爸爸很高興,我對自己的謊言很滿意。爸爸領我去一個小店吃簡單的飯菜,我問他,你喜歡你的工作麼?爸爸說,不喜歡也得做啊,不然怎麼掙錢?他指著七中附近的一個中專學校,說,我在那兒呆過兩年。爸爸是二十七歲才考進地區財貿學校的。那時剛恢複高考,爸爸上高中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連課本也沒有,所以數理化基本是空白,他隻得考文科,文科也有數學,他的數學隻得了三分,好在語文、政治、曆史、地理全在八十分以上,總算拿到了中專入學通知書。我突然覺得自己沒必要跟學習鬧情緒,成績好才能順利考上大學,大學畢業才能順利找到工作,找到工作才有得吃,如此推想,原來學習的意義挺大的。即將中考,我把自己封閉起來,那個世界裏隻有我一個人,我跟自己說話,給自己下命令,給自己發脾氣,給自己定目標,給自己做總結。一旦集中精神學習,那些毫無意義的煩惱便忘記許多,可有一種銘心刻骨的傷痛還是忘不掉。有回全市停電,我摸黑回租屋,前方出現一束電筒光。這讓我想起上小學一年級時,因為打掃衛生回家晚了,媽媽站在家屬院外,拿著手電筒,遠遠地為我照路。內心的疼痛使我不敢過多回憶過去,我呆立著,看到黑暗的天空中,有幾個針尖似的星星亮起。值得欣慰的是,這時的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頹廢。原來絕望的最高境界叫做釋然,萬物皆空。

我家突然搬到了邯鄲。我揣測,或者為了節省租房錢,或者覺得縣城是傷心地,再或者是了解到市裏房價便宜,爸爸毅然決定在市裏買套二手房。不到一個月時間,縣城的房子賣掉了。又一個月不到,我家搬進了鐵西建設大街一處還不算太陳舊的住宅樓內。這次我沒發任何牢騷,想到兩年多來的漂泊不定,尤其在三叔家那段刻骨銘心的寄人籬下經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晚上我胡思亂想著,漸漸睡著了。我坐在一個像童話故事中的飛天掃帚一樣的玩意上,飛上了天空。我很驚訝,木頭生前想動動不了,死後,卻可以飛翔。我拿著一大把美元揮霍,聽到上麵有東西在響,聲音由遠而近。我尋找聲音的來源,周圍卻一片模糊,好像全世界的水霧都集中到了這裏。醒來時已經是早晨六點,窗外剛剛發白。很快,遠方有一片紅霞燃燒起來,呈現出萬物複蘇的景象。

時值初春,這天下午放學後我往家走,夕陽的光輝照在臉上,像風一樣柔柔的,小鳥的叫聲格外悅耳,好像在對我說,生日快樂!多少年了,沒人給我慶祝生日。爸爸忙於工作,偶爾想起來,打個電話,囑咐我買點好吃的,僅此而已。來到家屬院時天已經黑了,院裏沒有燈光,誰也看不清誰。我喜歡黑,黑把我臉上的落寞遮蓋住,也把別人的白眼遮蓋住,我的心情會好一點,起碼沒那麼惶恐。抬頭看五樓我家的窗口,黑著燈。打開房門,見爸爸正在他臥室裏借著慘淡的星光喝悶酒。我是很反對爸爸喝酒的,擱以前,準會把酒瓶沒收,這會兒卻做不出來,我知道爸爸內退後心裏煩。我打開燈,說,爸,今天是我生日。爸爸一愣,唉,我咋給忘了呢。爸爸掏出五十塊錢,遞我手裏,去找同學慶祝慶祝吧。我進了我的臥室,沮喪地坐在椅子上,想不出誰和我要好。突然想起市電視台預告過的一部電影今天上映。

我是個搖滾發燒友,同時還是個電影迷。爸爸曾責備我亂花錢,直到在我的床下發現兩個紙箱子裏全是唱片光盤,才放下心來。爸爸對我的好奇心和愛好是持保護態度的,比如我幼小時,特愛玩積木,從三歲玩到九歲,爸爸說這很少見,一個小孩子居然能迷戀積木到這種程度,這麼長時間,是好現象,但願長大後能迷戀更多的東西。上五年級時我迷戀上了寫作文。我寫過一篇關於好奇心的作文,老師當範文在課堂讀了,爸爸看後連連點頭,表示讚賞。其中有些內容,至今我還記得:當一個嬰兒呱呱墜地,就開始產生好奇心了,具體表現在,眼到處亂看,手到處亂摸,稍大一點到處亂爬,然後到處亂跑,亂蹦亂跳,這被人稱之為頑皮。家長們總是把阻攔與嗬責當做自己的責任,殊不知這是在扼殺天性、聰明,包括想象力……牛頓好奇蘋果為什麼會從樹上掉下來,發現了萬有引力;瓦特好奇燒水時壺蓋會被熱氣頂開,發明了蒸汽機;法拉力好奇速度,製造出超級跑車……也是從那時起,我迷上了電影。

當我走到電影院售票口,卻愣住了。電影票太貴了,生活在貧困線的我怎能消受得起?我去了光盤租售店,果然如我所想,有那部電影的光盤。我滿心歡喜,付錢租了光盤。回家的路上,風冷冷的,不禁讓我打了個寒戰,這才想起還沒吃晚飯。我在一家小吃店點了盤素拚,一瓶啤酒沒喝完就有了醉意。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酒,加上心裏不高興,當然就醉得快。暈暈乎乎中,我給媽媽打手機說,媽,今、今天是我生、生日。媽媽說,祝你生日快樂!媽媽又說,早點回家,不要再喝酒啦!我說,噢。回家的路上,我的神智有些恍惚,還好有月光,讓我覺得這個世界有生命。

日升月沉,日子總是在窗外飛快地走過,一次次留下長了又短,短了又長的影子。升入高中後,和以前一樣,我和新同學沒有共同語言,所以我總是感到很孤獨。氣候總是那麼讓人壓抑,黑壓壓的烏雲萬裏籠罩,仿佛一塊巨大的海綿,吸滿了水,卻怎麼也不肯擠出一滴雨來。我獨自一個人在操場上散步,觀望愁雲密布的天空。天空中有一隻孤鳥緩緩飛過,破空長鳴,不知在哀嚎什麼。也許,它弄不清該去哪棵樹上落腳,哪棵樹哪根枝條,才是它真正意義上的家。我想,我也是隻孤鳥。這時候的我依然很幼稚,覺得爸爸和媽媽最終會走到一起,就開始幻想。幻想啊幻想,終於,他們在我的幻想中走到一起了。我的父母一起朝我走來,各自的臉上都露出笑容,可能正因為難以言表,他們才沒有高興得哭出來。是他們想通了,她,或者他,想通了。真好。可是不久,他們在我的幻想中死了,相互殘害而死。於是我害怕幻想,不敢幻想。事實仿佛一頭大象在你麵前跳舞,仿佛特級地震後的餘震,每晃蕩一下都使得我脆弱的神經疼痛不已,我紛亂的思緒也隨之震顫,心中的安全感碎石般紛紛墜落。

媽媽要去外地,路過邯鄲,打電話要我去見她。車站很嘈雜,人進,人出。有些人不得不避讓人流而踩到隨地亂扔的垃圾,甚至有香蕉皮,卻沒有人因此而摔倒,這是個奇特的現象。沒有垃圾的地方躺滿了人,大多是民工,他們在等車,並且在睡覺。我和媽媽好久沒見麵,已經生疏。她帶我走進車站旁一家不大的餐館,點了兩個菜,隨即問我最近怎麼樣?我說不怎麼樣,不過不是很糟糕。她問我是不是你爸又給你找了後媽,我笑笑說沒有。我問她當年為什麼要跟爸爸離婚?她生氣了,說,是你爸非要跟我離婚!其實他們離婚,主要是因為媽媽脾氣不好,爸爸受了不少氣。假如他們沒離婚,或許我還是個良民,有條不紊地走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路上。可惜,我現在的感覺就像一座房子被挖掉了四腳,搖搖欲墜。媽媽居然擔心她老了我不贍養她。我想我的性格到底遺傳爸爸多一些,爸爸是個孝順的人。可我隻是個學生,前途未卜。以前媽媽有許多說法不符合實際,現在還是。媽媽把她的擔憂說了多遍,並對這擔憂做了試探性的推測。我很反感,就和她吵了起來。媽媽指責我沒良心,沒做過一件兒子該做的事,沒說過一句貼心話。我知道她性格乖戾,幹脆閉嘴不再說話,內心卻翻江倒海,越想越煩悶,有那麼一刻,我直想把眼前的餐桌掀翻。我和媽媽相互怒視著對方,同樣渾身發抖。我再也不想見媽媽了。我沒去送媽媽進站。或許,這正是她描述的,我是一個不肖子。

天邊一抹慘淡的光暈,光暈還未消失,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在街上走著,走啊走,走啊走,周圍是飛速來往的人流,車流,我想在他們眼裏我也是一個飛速運動的事物。突然想到應該坐公交車,兜裏有錢為什麼要步行呢?坐上公交車,我感覺自己上了賊船。這條船在這個龐大的城市漂啊漂啊,速度很快,並且繼續加快,讓我感覺這輛車其實是泰坦尼克號,不撞冰山是不會停的。我盼望著撞冰山。殘酷的現實總是讓我失望,譬如眼下,還沒撞冰山,船就停了。又堵車了,真他媽點兒背!司機抱怨道。再有三站地就到家了,我不想等了,就下了車。剛走幾十米,堵車就結束了,那輛公交車很快超越我。我感覺司機一定很得意,因為他把油門一腳踩到底,並且幸災樂禍地瞥了我一眼。我瞥著那黑煙,覺得腦子裏好像也有類似的東西。記得小時候我在街上扔一個礦泉水瓶,沒扔到垃圾桶裏,忙跑過去小心翼翼揀起來重新扔進去。現在,許多純真的想法氣球一樣被刺破了,我對周圍的世界充滿了質疑。眼前有個空塑料瓶子,我一腳踢到大街上,掃街的清潔女工瞪我一眼,轉身邁著小碎步去攆那個被風吹跑的塑料瓶子。我蹲在法桐樹下觀察一群螞蟻,它們匆匆忙忙鑽進一個小洞,那是它們的巢穴。不一會兒,螞蟻們又紛紛鑽了出來。我不知道它們要去做什麼,低下頭繼續觀察。一個行人從我身邊走過,把吸過的還沒滅的煙蒂扔到了螞蟻群裏,螞蟻瞬間被燒死一片。螞蟻太小,我看不清楚他們垂死掙紮時的表情,更聽不到它們的哀號。

爸爸回老家住了,我一人獨處,大腦混沌如同被霧霾濡染的空氣。每天清晨醒來,我總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又為什麼醒來。我睜開眼睛,開始觀察這個世界,發現總是一派漆黑。那是一派令人迷茫的黑,在那裏,你隻能發現純潔,因為是純正的黑暗。醫生說,你處於亞健康狀態。我問她,什麼是亞健康狀態?她說,就是不健康的狀態。她又微笑著對我說,你要好好休息。說這話的時候,陽光在她染過又燙過的劣質頭發上跳躍著,我突然覺得她是個天使,陽光在她頭上形成一個光環。她笑著,光環跳躍著,終於,光環變成兩個,變成三個,變成無數個,我覺得這個世界會被光環毀滅。她又笑了,這次沒有說話,而是給我開了很多藥。那些藥片和膠囊閃爍著一種詳和的光華,但在我眼中,藥品在任何情況下都是黑暗的,它代表疾病,比鄰死亡。回家後,我在鏡子裏發現一個類似熊貓的生物,他的眼圈是黑的,把眼白裏的血絲襯托得分外耀眼。他看著我,讓我覺得無比虛幻。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摸了摸鏡子裏那張臉,覺得臉還是放進鏡子裏真實,因為我看到的自己很清楚,假如沒有鏡子,一切都是想象。

睡下時是黃昏,醒來又是黃昏。我從床上起來,又躺了下去。天花板的某個位置有個蜘蛛,那蜘蛛不是人的原因可能因為它比人類多很多腳,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我覺得人類是低級動物。那隻蜘蛛在自己的網上睡覺,後來醒了,就向網的上方爬。上網,想到這裏我笑了,可能隻有我這麼想,也可能隻有我這麼看,並看到了一些東西。蜘蛛慢慢向被網粘住的獵物吐出蜘蛛絲,一圈接一圈地纏繞,垂死掙紮的獵物漸漸沉默了。我覺得那也可以被稱為默認,死亡,很簡單吧?然後天就晴朗了起來,雖然是晚上,我卻好像能看到太陽。我被自己的幻覺嚇了一跳。我真無聊,沒事自己嚇自己幹什麼?現在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天災不可避免,事卻在於人為,可惜通常我們想到這些的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於是我恐懼,恐懼到不知道為什麼恐懼。可是為什麼我不嚇自己的時候也恐懼呢?天氣越來越寒冷,在我們還沒做好準備的時候,冬天就呼嘯著來了,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感歎時間過得真快。天空飄起了雪,滿眼蒼白,無邊無際。我覺得這天地之間的蒼白,像極了我對於醫院的印象,那是關於死亡的祭奠。我的感覺很怪很糟糕,似乎是,好多魂魄幻化成了白雪,隨著呼嘯著的凜冽朔風降落人間,雪化時,他們會蒸發,離開這個世界,等待新一輪的降生。

最近我老感冒,一感冒鼻竇炎就犯,就頭疼。還是在五六歲的時候,我就領受到了頭疼的滋味。那會兒我還沒上學,老感冒,原因歸咎於受凍受涼,責任在大人,尤其是當時與我常在一起的媽媽。那段日子,我的整體印象就是家裏的床和醫院的病床兩點一線,每天連吃飯都是躺著的。不躺的時候,就是爸爸下班回來背著我去診所輸液打針。晚上躺在被窩裏無聊,我就數那些手臂或屁股上的針眼,數著數著就睡著了。當時我隻知道自己得的是一種怪病,常年頭疼,有時疼得哭個不住。感冒時病症會迅速加重,有時幾個星期一直很嚴重,渾身燙得跟火爐子似的,鼻涕流得跟小河似的,嗓子發炎疼痛,吃東西跟咽石子似的,卡在喉嚨裏下不去上不來。頭疼起來什麼也不想做,包括不願看書寫字,每天都生活在煎熬之中。去了幾個診所,還去了幾家醫院,都沒確診,每個醫生的說法都不同,有說是腦部的什麼骨頭沒發育完全,等到成年就好了。還有個中醫說我血熱,給我開了數十包中藥,堆在廚房牆角比我還高。我每天看著那些像草,還帶著灰塵的東西放進砂鍋中,當毒藥喝了幾個月。有一天我不頭疼了,等我明白過來是因為不用再繼續喝藥的喜悅把疼痛感給衝淡了時,當天晚上我就開始絕望。我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我這輩子完了!我用被子蒙住頭,頭疼得更厲害了。十六歲那年才真正確診,我得的是一種叫做“鼻竇炎”的病,是由於長期感冒不能痊愈造成的鼻腔發炎,症狀就是人體缺乏免疫力,鼻子常年通氣不暢造成大腦缺氧引起頭疼。這種病很難調理,要徹底治愈可能性不大,跟絕症似的,隻不過要不了命而已。這對我來說自然是個好消息,就像得癌症的病人從醫生口中得知,無論自己的癌細胞怎麼擴散都會像烏龜一樣長壽,隻不過經常疼痛而已。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但一個小孩子不到十歲就開始思考生命,經常想著自己哪一天會突然死亡,讓現在已經成年的我想起來都覺得殘酷。童年時那個涼風颼颼的早晨不時浮現於腦際,一片梧桐葉子掉下來,隨風飄搖,就像我自己在飄搖,沒有重心,底下是萬丈深淵。爸爸剛發表一組詩歌,其中有一首《家》:“家裏沒有鐵娘子/家裏沒有英雄漢/隻有一掛秋千//秋千上有個孩子/(男孩或者女孩)/悠來蕩去/令人揪心。”我有恐高症,不敢蕩秋千,可這麼多年,我就是在悠蕩中過來的。

上高二那年,我退學了,原因很小,我在語文課上和鄰桌同學說話,老師讓寫檢查,我幹脆順水推舟,與學校拜拜了。也許,這和我越來越叛逆的性格有關。其時我十六歲,老師對我說,你要是不服就門外站著去。我急匆匆走出教室,在幾個被罰站的不良少年的注視下穿過操場,穿過大門口看門大爺詫異的目光,回了家,在家裏與世隔絕寫起了小說。現在,爸爸在老家通過網絡把我十六七歲時寫的小說到處向各種雜誌兜售,當他告訴我這月又收到多少稿費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兩年的孤獨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