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冠山一把拉過兒子踅進屋裏,低沉而厲聲說,林峰找向陽到底啥事?喬一樹被父親的舉動和氣勢嚇著了,往外掙脫著手說,跟你說過我哪知道?喬冠山忽然感覺有些悲哀,眼前的兒子看上去老實,骨子裏照樣跟他耍滑頭,不由重了手勁說,原來你對我都是陽奉陰違?你媽都說了,你還賴?喬一樹一把掙出手揉著說,我哪敢陽奉陰違,我是怕你不敢說。喬冠山緊追著說,哪你老實說到底啥事?
母親都兜底了,還有啥可瞞的。夜色裏飛濺著從父親眼裏冒出來的火星,喬一樹竹筒倒豆子,說出了喬冠山一直蒙在鼓裏的背後事。每年春天新茶上市的時候,林峰都會挨家挨戶上門去收,然後套上別人注冊的商標銷出去,總能賺上可觀的一筆。隔壁的年輕老板氣不過,告到了向陽那裏。那天向陽開上一輛皮卡,把林峰店裏藏著的新茶全裝走了。向陽剛開到半路,迎麵一輛摩托攔下了他,向陽搖下車窗還沒罵出口,林峰探進車窗滿臉堆笑說,向同誌,我姐夫的爸跟你是同事。向陽說,誰?林峰遞上煙說,喬冠山。向陽擋回煙掏出手機想證實一下,看看方向盤又看看四周說,卸貨吧,等下你自己拉走。眼看著喬冠山退休了,林峰怕人走茶涼,就想跟向陽熱絡熱絡,沒人敢提這個頭,丁曉紅就想到了喬傑……
原來你們都設計好來套我上鉤啊,我這幾十年都在活啥?喬冠山的脊梁像被人撂斷似的,兩腿一軟渾身散架一樣往下癱去。
爸,沒人想騙你,可生活裏的人都這樣!喬一樹跳到喬冠山的身後,伸出兩手用力攙住了父親。
從那以後何水娟再沒給過喬冠山笑臉,也不跟他搭話,屋裏不時能聽到砰叭的聲音,驚嚇得喬冠山都不敢在家裏呆了。走在路上一顆心總懸著,像粒玻璃彈子不知啥時會摔碎在風水鎮的哪塊地上。躲進二樓的房間裏,困獸一樣一個懵懂就磕到了家俱上,喬冠山捂著痛麻的額頭站到窗口,有些眼羨樹枝上飛來跳去的鳥,吱吱喳喳一通牢騷撲楞著翅膀就往天上飛去了。喬冠山的視線被鳥牽走了,他癡癡地盯著清水一樣透明的陽光,還有慢慢飄曳的雲彩。
樓下又傳來了砰叭的聲音,喬冠山頭頸一縮視線不由零亂地落回了屋裏。再怎麼著這日子總得往下過,喬冠山揪著頭發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兒媳娘家我出麵了,你娘家我再丟一次醜吧,這樣扯平了總不會再煩我了吧?其實從兒子嘴裏他就聽出,他的牌子早被人打了,難怪年輕老板要當眾罵街呢。想到這裏兩行淚水順著喬冠山有些皺紋的臉往下掛落,屋裏很快彌漫開了一陣壓抑而室悶的啜泣。
喬冠山提早來到了阿根飯店二樓的包間裏喝茶。這天星期五,為啥選周末喬冠山自己也說不清。出門的時候天色有些陰沉,龍頭山的頂上繚繞著淩亂的雨霧。喬冠山帶件雨衣去院子的雨棚裏推電瓶車。何水娟幾十年從不送他出門的,今天卻堆著滿臉的笑跟了過來,跟到院門口還不忘叮囑一句,你騎慢點。充滿關切的聲音飄散在弄堂兩邊結著青苔的牆上,喬冠山很響打了一個噴嚏。喬冠山剛端起茶杯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濺得茶水爆豆一樣往他的身上落,他忙離座撣起了水滴。總感覺鼻子有點酸,又不像感冒,喬冠山扯上餐巾紙走進衛生間狠擤了幾把,打開龍頭痛痛快快洗了把臉,回來又坐下去喝茶等著。
這時候何帥來了。何帥很有點大款的派頭,走進門兩手一拍大大咧咧說,姑夫早來了,向同誌呢?喬冠山禮節性地點點頭,臉上的笑有些僵硬。何帥的身後跟進來幾個年輕男女,身上的穿著像一群五彩的山雞。他們進來後紛紛向喬冠山點頭哈腰著,有人想遞煙,何帥油腔滑調說,我姑夫良民一個。那人把手轉向了別人,幾個男的叼上煙後,男男女女坐了下去。幾聲手指磕門的聲音就在這時候響起,向陽來了。何帥看看喬冠山趕忙起身迎上去,你向同誌?遞上煙何帥轉過身來就招呼那些男女,來,先陪向同誌經濟半小時。向陽站在空地撐開腳,俯下頭,伸出手指梳子一樣打理了一陣頭上的雨水,站起身來說,喬叔都等著了,先吃飯,等下再說。向陽叫幾個不懂規矩的男女起來,硬把喬冠山拽到主位上。幾個男女搔搔頭皮,或紅著臉,在兩邊坐了下去。
何帥拿過一瓶五糧液開了起來。剛打開,向陽一把接過來習慣地瞄著。何帥說,林峰店裏的,假不了。何帥說著想去拿酒瓶,向陽啪一下擋開問喬冠山,喬叔來一點?喬冠山的臉色有些清淡,嵌在紋路裏的笑很難擠出來。自己叫的人,怕冷場了讓向陽沒麵子,喬冠山主動送上酒盅。斟上酒,幾個男女哄著起身要敬酒,向陽招招手叫他們坐回去,端上盅看著喬冠山壓低聲音說,喬叔,我敬重你,我也體諒你的難處。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尤其像你。來,我願你開心健康。向陽說著吱的幹了。喬冠山連說慚愧慚愧猶豫一會也幹了,眼睛突然有點濕,他趕緊又去衛生間洗了把臉。
跟著何帥來的幾個男女酒量都不錯,幾個輪回一瓶幹了。何帥拿過一瓶又要開,向陽奪過酒瓶勸道,少喝點吧。何帥朝幾個男女揚揚手說,陪姑夫陪向同誌就得喝痛快。說著拽過瓶子又打開了,遞給一位美女說,你負責倒酒。向陽忙說,我跟喬叔就不喝了。喬冠山勉強搭訕著,總感覺坐著的椅子像長滿了刺,紮得他一陣一陣的不自在。上班的時候他忌諱這種場子,退休了反倒一次次主動擺起了這種場子,可以說不情願,這幾十年不都在不情願中白熬了?傳開去了他不就是一隻白眼狼,一個偽君子?這樣想著喬冠山打個酒嗝想吐,向陽忙拍著他的後背說,喬叔想吐?喬冠山說著沒事沒事,又向衛生間走去。
等喬冠山回到桌子,向陽就吩咐服務員上主食,桌麵上不談事,大家心知肚明。何帥幾個早已喝得兩頰緋紅,青筋飽綻,見向陽發話了,喬冠山的臉又有點晦澀,就不敢再開瓶了。
酒足飯飽。向陽起身剛想走,剛才斟酒的美女一下扭到向陽跟前說,早聽說向同誌的牌技高超,就不肯傳授幾招?看著美女閃電一樣拋過來的媚眼,聽著比春天黃鸝還動聽的聲音,向陽的兩隻腳挪不動了,他不時瞟幾眼喬冠山。喬冠山看看表離接孫子還早點,窗外又下著雨,順口就說,你們玩吧,你們玩吧。呼隆一下子,一群人圍著裏麵的小方桌就鬥起了牛。
閑著沒事的喬冠山一忽兒踱出門去,在走廊上走過來走過去覺得無聊,返身硬著頭皮湊到小方桌邊去看,向陽是他叫來的,現在一個上班一個退休,老是避著畢竟不像從前了。看著看著喬冠山忍不住轉過頭去打了個響嚏。就在這時候向陽抓起幾張大鈔嘩嘩揚著說,喬叔,彩錢。不管是明輸,還是向陽的牌技的確高,他的麵前很快疊起了一大遝大鈔。贏的人總會發彩錢,喬冠山卻連擺著手離開了牌桌。
喬冠山想走,看看表盡管周末放學早,但還沒到點,天又下著雨,站在走道上尷尬,他幹脆躲進了衛生間。外麵不時傳來三門,對角,押的聲音,兩手搭著水池看著鏡子裏已經不戴大簷帽的自己,喬冠山的鼻子又開始酸起來。莫非患鼻炎了,到時得去看醫生。這樣想著喬冠山的心突然也酸了起來。幾十年犯忌的事,退休不久他都一一做了,叫人吃飯這背後是啥?是冒牌茶葉,說不定還有蚌殼冒充珍珠粉……就說剛才,他們想賭不攔就是了,一句你們玩吧不是慫恿嗎?要再把向陽的彩錢拿了,他還是以前的喬冠山?想到這裏喬冠山往臉上猛扇了一巴掌,看著清晰的手指印他不敢往下想了。所有這些還不是靠從單位裏延伸出來的那點東西?如今這腳都伸出去站到河邊了,浪頭一個接一個打過來,這腳還能縮得回來?
臉上的手指印在漸漸退去,慢慢滲上來的是一層帶油漬的灰色。喬冠山有些驚悚,又有點後怕。他打開門,在一片嘈雜聲裏賊膽心虛地溜下樓去。
雨還下著,不大卻細密,路麵上滑亮亮的一片。喬冠山來到飯店前的停車場,從後備箱掏出雨衣穿上,坐上踮著腳慢慢趟到行道樹下,往兩頭打量片刻,呼的竄到右邊往東駛去。風拍打著行道樹上的枝葉,細雨和水滴落在雨衣上,耳邊不停響著細碎的嘈聲。這嘈聲像滿天的雨絲,一下子又讓喬冠山想起了二樓未散的牌局,這時候要是警笛響起來了,他還敢對孫子說不怕嗎?這年頭都退休了要想做個清白人真這麼難?對,等下得問問孫子,爺爺幾十年來的做人錯了嗎?現在又錯在哪裏?童言無忌嘛。
就在喬冠山想著心事上緩坡的時候,一輛四輪拖拉機叭叭叭冒著黑煙衝過來,一個打滑瘋牛一樣朝電瓶車劈去……
等駕駛員停穩車趕過來的時候,電瓶車斜壓著喬冠山的腳,他側躺在堅硬濕滑的路麵上,鼻孔裏不停往外滲著血。喬冠山感覺鼻孔癢癢的酸酸的想打噴嚏,可他再沒了力氣。恍惚中聽見有人過來,喬冠山想動想坐起來,渾身卻沉重軟遝得像一坨泥,連手腳都像粘著地麵動不了,他於是鉚足勁一字一頓說,我……還沒……問……話沒說完,雨點落在枝葉上的嘈雜聲很快就吞沒了喬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