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哀歌唱晚(2 / 3)

喬傑坐在屋後山坡的草地裏,夕陽的餘暉抹在綠色上金燦燦的一片,樹枝上的書包在晚風裏秋千一樣輕輕地晃著,他有些落寞地玩著一片竹葉。喬冠山又驚又喜地走上去責怪說,你怎麼不等爺爺來接?喬傑耷拉著頭看似漫不經心地說,舅媽怪我外甥狗,吃吃朝外走,我都奧托了。喬冠山不懂奧托,還是蹲下去追問說,舅媽啥時候這樣說的?喬傑手上的竹葉破了,扔了又摘一片說,吃早餐的時候。喬冠山不解地問,吃早餐?喬傑說,早餐都是舅媽請的。喬傑自知說漏了嘴,頭耷得更低了。喬冠山緊追不舍,你的零花錢?喬傑很輕的說,存起來了。喬傑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卻無疑在喬冠山的心裏炸響了一個雷。喬冠山謔的站起身,驚得喬傑抬起頭很膽怯地晃著眼神。看著孫子這副樣子,喬冠山想抬手卻無力。這年頭怎麼了?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居然在孩子身上都流行了,偏偏又是他的孫子,這不是天大的諷刺?喬冠山兩眼一黑,趕緊扶著邊上的樹站穩身子。

爺爺你怎麼啦?喬傑忙扔了竹葉拉住喬冠山的手。喬冠山睜開眼盯著喬傑說,爺爺沒答應你的事,你就躲爺爺了?喬傑沒說話。喬冠山說,你舅媽為啥要叫向陽叔叔吃飯?喬傑說我也不知道。喬冠山說,小傑,爺爺不幫這個忙,你以後真的不讓爺爺接送你了?喬傑又沒說話。喬冠山不由很重地歎口氣說,你寧可叫爺爺做虧心事被人罵?喬冠山搖著頭走過去摘樹上的書包。

你答應了?喬傑小鳥一樣雀躍著往喬冠山身上撲去,我就知道爺爺跟我關係最鐵!一個鐵字瞬間化成一砣真鐵重重砸在喬冠山的心上,他苦熬多年的堅守頃刻間被砸得東倒西歪,整個人趔趄著差點跌下坡去,他一把拽住樹枝,空中響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音。社會上那套讓他最忌諱的東西,他的孫子卻早已漸入門徑,這著實讓喬冠山欲哭無淚。

向陽三十來歲,叫他吃飯隻需一個電話。記得一次喬冠山陪向陽出去查假珍珠項鏈,幾條假項鏈裝進喬冠山的包就往回走。到要上交的時候假項鏈沒了,這事向陽負責的,領導就要處罰向陽。喬冠山捏隻脫了底線的包找到領導辦公室,原來喬冠山把包掛在電瓶車上往回走的時候,由於底線散脫,假項鏈還有筆記本都漏了。事後向陽握著喬冠山的手不停晃著說,喬叔,以後有事,打個電話招呼一聲就行。真要打這個電話,喬冠山顧忌重重。丁曉紅叫向陽吃飯,到時一旦惹上點事,一世英名就此毀了。而且,喬冠山還怕著向陽的經濟半小時。那天喬冠山破例跟著向陽出去應酬,還沒開席向陽手一招說,經濟半小時。喬冠山不懂,就站在桌邊看。玩的是一種叫鬥牛的牌術,很快,老板帶來的一整遝大鈔大都進了向陽的腰包。喬冠山看得很別扭,他去衛生間撒了泡尿,當他在鏡裏看到頭上的大簷帽時,飯沒吃他就走了。為這事喬冠山後來特意把向陽叫進辦公室,關上門往桌麵篤著手指說,小向,你年紀輕輕這樣做不好,俗話說吃膳用,穿威風,賭全空。況且你這是變相的索賄呢。向陽聽到這裏叼支煙啪嗒點上說,喬叔,我敬重你,但我學不來你。這年頭大魚大蝦到處是,我們這叫小兒科。向陽說著拿手指往空中撚了撚。喬冠山心想反正我提醒你了,改不改那是你的事。喬冠山不光不賭,連過年過節送上來的禮券能退的退,退不了的上交單位,他因此得了個市局廉政建設的先進。

眼看著這樣的獎狀要變成牆上的燒餅了,喬冠山有些寢食不安。騎著電瓶車去接喬傑,喬冠山總怕孫子突然又不見了。這樣煎熬了幾天,喬冠山很無奈地吩咐兒媳通知丁曉紅安排飯店,他撥通了向陽的手機。

阿根飯店在風水鎮南的公路邊。因為是喬冠山出麵約人,他早早就來到了二樓的包間。坐在包間喝上一會茶,喬冠山想打手機催人,掏了幾次還是沒打。過一會林峰丁曉紅夫妻來了,林峰拎著一隻大紅物品袋。沒多久林萍也來了,她說喬一樹看店,喬冠山知道這是借口。向陽最後一個來。他剛進來,林峰遞上煙說,……向陽剜他一眼走到喬冠山跟前抱抱拳說,喬叔不好意思,剛下班。喬冠山想起身,向陽忙按住了他的肩。喬冠山想叫向陽坐上座,向陽兩手伸進喬冠山的腋下,幾乎抱著把他撳到上座的位置。

林峰見這陣勢不敢再說經濟半小時,從袋裏提出一瓶茅台酒開始開瓶。向陽拿過瓶轉著圈端詳著。林峰說,正宗貴州過來的。向陽把酒斟進盅裏抿一口,咂著嘴巴舔舔嘴唇不停點著頭。喬冠山的心跳得有點忐忑。這時候向陽拿起酒盅幫喬冠山斟上酒說,喬叔,今天總得來幾盅。喬冠山不置可否地伸著手。林峰接過瓶子要給林萍丁曉紅斟,兩人把酒盅藏到了桌下。向陽點著手指說,兩位不敬喬叔?兩人隻得把酒盅放回桌上。

斟上酒,林峰丁曉紅端著盅剛要敬向陽,向陽卻端上盅麵對喬冠山說,喬叔,我借花獻佛敬你一盅。說著吱的幹了。喬冠山連說你喝你喝,抿了一小口。菜陸續上來了。酒一旦喝開就連上了,喬冠山催著少喝酒多吃菜,還是一個接一個過來敬酒。喬冠山總是抿一口,他怕向陽喝高了影響下午上班,又不便明說,就在心裏幹著急。好在向陽老江湖了,該喝的喝了,接下來就守上了。喬冠山心裏一直暗自嘀咕著,林峰丁曉紅叫向陽吃飯,估摸著有事求他,一旦當眾說開了,他真得鑽桌子底下去。好在幾個人除了敬酒誰都沒提起啥事,這讓喬冠山寬心了許多,大概隻是借他的老麵子套個近乎吧。

直到散席以後,走在公路上的喬冠山還這樣想著。接喬傑還早,喬冠山微紅著臉走在路邊的行道樹下,走上前麵的緩坡往北拐就是鎮小學。他這時候忽然有些想念喬傑,這小家夥居然管起大人的事來了,他說不清是該高興還是擔憂。這時候一輛貨車發瘋似的從喬冠山身邊馳過,一陣風刮得他的心畢剝亂跳。他沒罵娘很怨責地掃一眼遠去的車尾。上了緩坡,拐到學校門口往裏看幾眼,喬冠山聽著琅琅的書聲朝前宅村走去。穿過村,他繞道風水鎮東北角的沙灣村,鑽弄堂回家去。喬冠山怕走老街碰見那天罵人的年輕老板,他一時說不出到底怕啥。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喬冠山看準喬一樹落後林萍幾步出門,小跑上去扯住喬一樹拉到院子角落問,你們到底有啥事瞞著我?喬一樹受了驚嚇反問一句,你說啥事?喬冠山緊盯著喬一樹說,丁曉紅硬叫喬傑逼我請向陽吃飯,會沒事?喬一樹兩手一攤大喊冤枉,喬傑逼你的事我不知道,那天吃飯我沒去,爸,我能知道個啥?喬冠山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喬一樹,伸出指頭不停點著說,你們父子倆一問三不知,卻硬把我扯進來,氣死我你們有啥好處?喬一樹一點點往後退著說,我有啥事敢瞞你,不就吃個飯嘛。我……我去店裏了。喬一樹退出院門兔子一樣溜進了弄堂,撒開腿咚咚咚跑了。

日子就像五孔板下的溪水悄悄流著,不知不覺走到了秋天。

叫向陽吃過飯後,從沒聽到有啥事發生,也沒見店鋪間吵過架,喬冠山懸著的一顆心漸漸又踏實下來。

那天喬冠山把喬傑接到家沒多久,老婆何水娟就把飯菜端上了桌。兒子兒媳一般都在店裏吃的,直到晚上收攤才回家。就在喬冠山正往嘴裏扒拉著晚飯的時候,何水娟往喬冠山的碗裏夾了一塊紅燒肉,露出滿臉的笑容說,老頭子,求你個事。喬冠山把肉轉夾進了喬傑的碗裏說,啥事?何水娟拿筷抵著嘴邊說,我娘家侄子何帥不是在搞珍珠粉生產加工嗎?他想叫向陽聚一聚。喬冠山瞄一眼喬傑說,沒事聚啥。喬傑大口嚼著紅燒肉,嘴邊沾著粘乎乎的漿油汁。何水娟見喬冠山正臉都不看自己一眼,不由重了口氣說,我求你個事有這麼難?喬冠山往喬傑碗裏夾一塊紅燒肉說,女人懂啥?到時出個啥假冒偽劣的,你叫我這老臉往哪擱?

何水娟啪的擱下筷子收起笑容說,你就光會女人女人的叫,你連掃帚倒地都不知道扶一把,沒我這個女人你回家時喝西北風去?我給你當保姆做傭人大半輩子,到頭來求你個事都拉著張驢臉,你斷六親的啊!老婆響了喉嚨,喬冠山怕吵起來影響左鄰右舍,壓著嗓門說,我斷啥六親?我退休了,再攤上個汙點我這大半輩子不白熬了?何水娟嘁的從牙縫裏擠出冷笑說,你上班的時候還算個國家幹部,現在你算啥?平頭百姓你怕啥?再說你早白熬了,無非孫子你當寶,我這黃臉婆你當根草。喬冠山撂下筷子瞄幾眼喬傑,轉過臉死盯著老婆說,你說啥?他又轉過臉去問喬傑,小傑,你不會害爺爺吧?喬冠山陰沉著臉色,眼睛裏噴出來的火焰比中午的太陽還灼人,喬傑扔下碗快捂著臉慌忙躲出去了。何水娟站起身來追上一句,兒媳的娘家人你幫,我的娘家人你看著辦,破天荒晾著碗盞上樓去了。

喬冠山很鬱悶且無奈地拾掇了鍋灶,洗了碗筷,搬根小板凳靜靜地坐在門口的廊簷下,像隻守候的貓。手上的表唧……走著分秒,似乎走得很慢,喬冠山窩著一團火耐心坐著。直到放過一陣響屁,肚裏輕鬆了許多,終於從院門口傳來了響動。一樹,你過來。當聲音在夜裏很沉悶地送出去的時候,喬冠山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