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生

短篇小說

作者:曹永

說實在話,我並不想回迎春社,甚至想起那個地方,心裏就多少有些害怕。迎春社除了山還是山,抬起腦袋,能看到隻有一塊狹窄的天,讓人無端感到難受,仿佛被兩邊的懸崖擠住了。這種地方,估計鬼都不願意去。

前兩天,曹毛狗來找我,要我去迎春社玩耍。迎春社距野馬衝有二十多裏,這麼遠的路程,我想想就有些恐懼。看到我半天不說話,曹毛狗有些著急,說哎呀,你就別再端架子了,讓你去你就去嘛,我家後天殺豬,聽說你回來,我故意跑來請你。我猶豫了一下,說,爭取吧,要是那天有空閑,我就去你家吃殺豬飯。曹毛狗揮著手說,不管你有事無事,反正後天你一定要去,你幾年沒到迎春社,也該回去看看了。曹毛狗蠻不講理,簡直不給我推辭的餘地。

我說,仔細想想,也真有好些年沒回過迎春社了。曹毛狗說,自從你家搬到鄉鎮上,你就一次也沒回去過了。我說,逢年過節會回家看望老人,但屁股還沒坐熱,又要回城裏,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曹毛狗說,趁這個機會回村裏一趟,讓大家陪你喝幾杯。我皺著眉頭說,要喝酒啊,那我更不敢回去了。曹毛狗說,你可以不喝酒,但你一定要去,你不去就是不把我當兄弟,就是擺明嫌棄我了。我瞪著眼說,你這是什麼話嘛。

曹毛狗看著我,說那你到底去不去?我說,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不去啊?曹毛狗說,那事情就這麼決定了,後天你自己過來,我也不來接你了。我說,當然是自己來,我又不是幾歲的娃娃,還要你帶路。曹毛狗站起來說,這麼多年沒回去,我真怕你連路都忘記了。看到他要走,我說,家裏有好茶葉,你喝兩杯再走吧。曹毛狗搖著頭說,今天不喝了,我還有事哩,我要去買鹽回家醃肉。

那天,我走進曹毛狗家院子,看到有幾個婦女坐在屋簷下麵洗菜,她們手腳利索,正在進行有米之炊。幾個小夥子挑著水走進廚房,他們經過的地方,出現幾條濕漉漉的水痕。我站在院牆邊張望,看到曹毛狗彎著腰在場壩裏劈柴。他把斧頭高高舉起,接著重重地劈下去,在這個舉起和落下的過程裏,樹樁被一分為二。曹毛狗的旁邊,有一個石頭砌成的灶台。我知道,通常村裏人家殺過年豬,都隨便在附近的地坎上挖洞做灶,但曹毛狗是殺豬匠,隔三差五就有一頭肥豬犧牲在他的手裏,他需要一個不同尋常的灶台。這樣的灶台不僅結實耐用,也能夠顯示他的職業。

曹毛狗看到我,扔掉手裏的斧頭,欣喜地跑過來說,寒冬臘月,天冷得要命,我還擔心你不來了。我說,我既然答應了,就肯定要來。曹毛狗拉著我,說走,到屋裏喝杯茶水。我說,我不渴,我幫你劈柴吧。曹毛狗說,這種活哪能讓你幹呀,我請你來是讓你玩,又不是讓你幹活。

走進屋裏,我才發現牆角坐著村長曹樹林、醫生馬不換,還有村小學的校長王文章。與他們一起緊密地團結在火爐邊的,還有一隻懶惰的貓,那隻貓蜷在地上,就像死掉一樣,動都沒動一下。火焰仿佛一條青色的舌頭,不停地從爐子裏伸出來,像是舔著什麼。

他們看到我,打招呼說,來了?我說來了。他們趕緊遞來一條板凳,說站著幹啥,快過來坐呀。我接過板凳,挨著他們坐下,外麵太冷,凍得手都麻了,我伸手到爐子邊烘烤。我邊烤邊搓手,搓了幾下,雙手終於好受多了。他們說,聽說你要來,已經等半天了。我說,這個鬼天氣,我也想早點來,但實在太冷了,風刮在臉上,簡直像刀子。他們說,前些天下了一場雪,差不多有半尺厚,更冷哩。

我和他們穿開襠褲的時候就在一起玩耍。以前,我們常常去偷八婆家的水果,還會和鄰村的孩子打架。記得曹樹林給大家取過一個很凶的名字,叫“四人幫”。我扳著指頭說,我們有五個,咋會叫“四人幫”呢?曹樹林很不屑地說,你瘦得像根豆芽,打架的時候往往嚇得尿褲子,你不算數。我很不服氣,說大家都是一夥的,咋能不把我算進去呢?曹樹林不耐煩地說,我們不能讓你拖後腿,你要是進來,會弄壞我們的名聲。我委屈地說,要是別人欺負我咋辦?他們說,你盡管放心,我們不把你算進來,但別人敢欺負你,我們還是要幫你的。他們並沒有說謊,鄰村那些孩子欺負我時,他們總會出麵幫忙。有一次,聽到幾個孩子罵我,他們就像瘋了似的,衝過去就要拚命,結果被打得頭破血流。那時候,我覺得有這樣一群朋友真的太好了。

曹毛狗遞給我一杯水,說你的臉都凍紅了,趕緊喝茶暖暖身子。茶水燙滾滾的直冒熱氣,我鼓著嘴,呼呼地往茶杯裏吹了幾下,然後湊到嘴邊喝起來。熱茶就像一條蛇,驀然朝我的舌頭上咬了一口,讓我感到隱隱有些疼痛。茶水在我的嘴裏三回六轉,溫度稍微減弱了,我才放心吞進肚子。

曹毛狗也把一杯茶水端到嘴邊,滋滋地喝著,他喝了幾口,仰起頭說,你出去幾年了?我說已經兩年多了。曹毛狗從嘴裏吐出一片茶葉,說,聽說你在外麵找到工作了?我因為寫作改變命運,在政府謀得一個工作,我於是點點頭,算是回答。曹毛狗說,一個月能掙多少錢?我到城裏工作兩年,一直租房,工資基本隻夠房租和生活費,我歎著氣說,沒錢啊,餓不著肚子就算不錯了。曹毛狗和我的關係素來最好,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說,要是實在混不下去了,你就回來和我殺豬,雖然發不了大財,但多少還是能掙幾塊錢的。

王文章忽然插話說,你曉得個屁,你以為他真會回來跟著你殺豬啊,他現在是大作家哩,聽說已經上報紙了。曹毛狗不明白什麼是作家,他茫然地看著王文章,等他嘴裏的話。王文章說,作家都不曉得,說你們沒文化,你們還不服氣,作家就是寫書的,這回懂了麼?曹樹林是村長,是迎春社的領導幹部,這種場合他不能不站出來表態,他咳嗽兩聲,說作家嘛,就是坐在家裏寫字,然後把字弄到書本上。這麼解釋完,馬不換和曹毛狗似乎聽懂了,他們張著嘴,吃驚地說噢。

王文章遞過一支煙,說大作家,抽煙。我擺著手,說不抽,我沒抽煙。王文章沉著臉,說是不是嫌我的煙不好嘛,我隻是一個窮教師,買不起好煙。從進屋坐下,我就發現王文章對我懷著敵意,我覺得他的目光,就像兩把刀子似的朝我戳來。我趕緊說,我真的不抽呀,你們曉得的,我從來不抽煙。王文章不理會我的解釋,說你在村裏的時候不抽煙,但鬼才曉得你進城後抽沒抽,你現在是有身份的人了,確實不該抽我們的劣質煙了。聽到他的話裏滿是嘲諷,我有些莫明其妙,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他了。

就在這時候,曹毛狗的媳婦王西鳳走進來了,她說,水燒熱了,可以殺豬了。曹毛狗從牆壁上取下殺豬刀,說你們先坐著,我把豬殺了再回來陪你們喝茶。我趕緊站起來,說我也去看看。然後我跟在他的身後,鑽出屋子。

院落裏的一群青年,正磨拳擦掌地撈起袖子,他們準備進行一場殘忍的屠殺。幾個婦女和孩子站在院牆角,臉上掛著興奮的表情,她們都急於看熱鬧。這個叫迎春社的村莊實在太小了,日子枯燥得像一潭死水,誰家掉了兩隻南瓜這樣的事情都能讓大家激動幾天,更別說殺過年豬是期盼已久的大事了。

王西鳳提著一根棍子,把年豬從圈裏驅逐出來。刹那間,院子裏安靜了,大家都不吭聲,滿臉嚴肅地看著這頭即將死去的豬。豬果然都是笨豬,它不明白這是一個陷井,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仍然自在地往前走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這頭豬實在太胖了,它的身上掛滿肥肉,晃晃悠悠,仿佛快要溢出桶裏的水。豬的嘴筒上,沾著新鮮的食物,看得出來,它剛剛吃過東西。村裏人家殺豬,往往都會給它準備一頓最後的早餐。對豬來說,那是一頓豐盛的早餐。

王西鳳的媳婦曾經是這頭豬的養母,但這個時候,她徹底變成一個幫凶。王西鳳手裏握著一把苞穀籽,一點點撒在地上,把肥豬勾引到院子中央。在此前的一年時間裏,王西鳳精心地哺養這頭豬,如同一個盡職的保姆,每天給它做兩頓吃的,伺候它吃飽喝足,讓它能夠安心睡眠。現在,這頭豬的陽壽將盡,王西鳳正一步步地把它引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