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豬就像一個瞎子,哼哼嘰嘰地伸著長長的嘴筒,在地上摸索著,當它摸準前麵的東西不是石子而是苞穀籽的時候,它的兩片嘴唇一合,就迅速地把苞穀吸到嘴裏去了。對這頭沒有絲毫戒備的笨豬來說,這顯然是愉快的一天,它沒有想到,今天居然能夠收獲這麼多美食。它也許還會興奮地想,要是天天都能吃上苞穀籽就好了。
我在心裏估算了一下,我覺得這頭豬應該有七百多斤,也有可能不止。我拿不準它到底有多重,隻知道它太胖了,這樣的豬實在是很少見的。那頭豬仿佛猜透我的想法,它扭著身軀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似乎在向我展示它的體形。那群青年早已按耐不住了,他們商量怎麼把豬放倒。肥豬的耳朵掛在腦袋兩邊,不停地晃來晃去,它對即將到來的災難沒有半點警惕。
曹毛狗提著殺豬刀,殺氣騰騰地站在那裏。這時候,王西鳳已經把手裏的苞穀籽撒完了,她端著一個盆子,緊張地站在旁邊。一夥人慢慢走上前,把肥豬包圍起來。幾個青年衝過去,兩麵包抄,打算揪住它的耳朵。肥豬發現事態不妙,用力一甩,就把耳朵掙脫出來了。它的嘴裏哼哼地叫著,像是在表示自己的不滿。它大約不會想到,前些日子大家還和睦相處,現在卻要你死我活地搏鬥。
肥豬不知道這是一場為它精心準備的屠殺,它根本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了。它搖搖晃晃地往前走,打算離開這個鬼地方,但它已經陷入包圍,實在無路可走。它似乎有些憤怒,哼哼幾聲,埋頭就往前衝。一群人叫喊著,用各種方法攻擊它。
我站在屋簷下,暗暗幫豬使勁。我希望它能夠跑出院落,順著門口那條路逃走,最好是逃到山上,那樣也許還能多活幾天。我看到豬左衝右突,卻總是無法衝出重圍。豬瞄準前麵的缺口,試圖逃逸。這豬雖然肥胖,但頭腦並不發達,它不知道這是一個陰謀。它沒走兩步,就踩進圈套,被一根繩子拉倒在地。這個時候,我不禁感到失望,我覺得這頭豬太不爭氣了。
肥豬在地上用力掙紮,但它的身體被緊緊地按住,隻有幾條腿徒勞地蹬著。它已經察覺到危險的存在,於是恐慌地嚎叫著,聲音幾乎把大家的耳膜震破。它正嘶聲叫喊,忽然看到一根繩子出現在眼前,接著,它發現那根繩子往自己的嘴筒上伸來。它驚駭地搖晃著腦袋,但沒有絲毫用處,那根繩子緊緊地把它的嘴筒捆綁起來了。肥豬不能再放聲尖叫,隻能發出低沉而驚恐的叫喚。
在這個過程裏,曹樹林、王文章和馬不換始終沒有從屋裏跑出來幫忙。他們不僅沒有幫忙,甚至連看都沒出來看一眼。他們是村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這種粗重的活兒,當然不屑於親自動手。
看到肥豬被牢牢控製住了,曹毛狗才慢慢走上前去,他半跪著,找準位置,然後提刀往豬脖子攮去。隻噗哧一聲細聽,殺豬刀就鑽進豬的脖子。豬也許是感到巨痛,它猛烈地掙紮。大家用盡全力,也差點沒把它按住。豬沉悶地呻吟著,聲音裏充滿恐懼和哀求,它的嘴角流出一些白沫,眼眶裏甚至滾出兩粒淚珠,但沒有人理會豬的痛苦。這時候,除了這頭豬,大家都很興奮。殺年豬是一家人的大事,一年隻有一次,他們不能不興奮。
曹毛狗的殺豬刀重重地捅了兩下,然後手一縮就拔出來了,緊接著,一股血從刀口噴射而出,腥味彌漫在周圍。王西鳳早就端著盆子等候在旁邊,她看到豬血噴出來了,趕緊把盆子湊過去。鮮血射在盆裏的聲音,噗噗地響著。豬無端挨了刀子,它感到很絕望,但還沒有放棄臨死的掙紮。它蹬著腿,不停地扭動著笨拙的身軀,似乎要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血流盡了,豬也慢慢斷氣了。它雖然死了,卻沒有閉上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曹毛狗指使媳婦把豬血端進廚房做豬血酸菜湯。曹毛狗從小就喜歡吃豬耳朵和豬血酸菜湯。以前村裏誰家殺豬,他都會首先舀兩碗豬血酸菜湯灌進肚子。通常來說,豬耳朵他是吃不上的,因為豬腦殼要留到過年供奉菩薩。曹毛狗長大後,成了遠近聞名的殺豬匠。作為全村唯一的殺豬匠,每家殺豬,曹毛狗都有特權把兩隻豬耳朵據為己有。由於曹毛狗的這個嗜好,村裏給菩薩供奉的豬腦殼全都沒有耳朵。開始大家還擔心菩薩怪罪,後來看到事事平安,他們也就慢慢放心了。想想也有道理,菩薩不會親自動手殺豬,隻會坐享其成,要是沒有曹毛狗,菩薩不要說吃豬耳朵,恐怕連豬肉都吃不上。在這種情況下,確實沒有理由埋怨曹毛狗霸占走兩隻豬耳朵。
大家扛來一架樓梯,把死豬挪到上麵,然後抬著往灶台走去。他們在移動的過程中,全都掙得臉紅脖子粗。這頭豬體積龐大,要把它抬到別的地方,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經過一番艱難的努力,終於把豬抬到灶邊。灶裏,有幹柴烈火,灶上,架著一口大鐵鍋。鐵鍋裏的水翻滾著白色的泡沫,幾乎就要沸騰起來了。大家把樓梯橫架在鐵鍋上,然後不停地往豬的屍體上澆水,仿佛在澆灌一棵樹。死豬不怕開水燙,它紋絲不動地躺在那裏,任由大家擺布。
曹毛狗看到我站在旁邊,於是慫恿我到屋裏喝茶,我搖了搖頭,說屋裏太悶,我在這裏透透氣。其實,我並不是怕屋裏悶,我是不想和曹樹林、王文章和馬不換擠在一起。我不明白,我和他們是多年的朋友,關係一直很密切,現在咋會無端對我充滿敵意。
我在那裏看著大家忙碌。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往死豬的身上澆水,澆透了,就找來幾塊破鐵片,在豬的身上唰唰地刮起來。鐵片刮過的地方,豬毛飄落。沒過多久,豬毛就被他們扒得精光。死者就像一個脫掉衣裳的胖女人,赤條條地躺在那裏。
豬毛扒光後,大家把豬抬到院落中央的一張長桌上。曹毛狗提出一個木箱子,從裏麵取出斧頭、砍刀、尖刀、剔骨刀等工具,把它們擺放在桌子邊。曹毛狗首先拿起一把亮閃閃的菜刀,往豬的脖子割了一圈,把那些肥厚的肉割開,然後揮起斧頭,砍斷骨頭,將其斬首。曹毛狗把豬腦殼砍下的時候,兩滴鮮血濺到他的臉上,看起來就像兩粒紅痣。
曹毛狗把豬腦殼放到事先準備好的盆裏,接著割下豬項圈,最後再指使幾個青年,把死豬迎麵朝天地翻過來。他就像一個正在解剖的法醫,嫻熟地將死豬開膛破肚,並把裏麵的內髒切割下來,交給旁邊的幫手,吩咐他們掛到屋裏的牆上。他把豬的幾個器官取完,然後才去收拾腸子,此時,他就顯得格外留神了。他怕弄破腸子,糞便流進胸腔。曹毛狗細心地掏出腸子,放到一個木盆裏,然後交給一個親信,讓他提到竹林邊去清洗。腸子是很髒的,處理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能交給外人清洗。一是外人嫌髒,不太願意幫忙;二是害怕他們洗不幹淨,吃起來不那麼放心。
曹毛狗揮著鋒利的斧頭,朝豬的胸部劈了幾下,把骨頭砍開,然後把死豬大卸八塊。我走過去,打算幫忙,但曹毛狗不讓。他揮著油膩膩的手,說你讓開,這些活兒不要你幹。我說,我沒有幫忙殺豬,我就幫忙提肉吧。曹毛狗說,你是我特意請來的貴客,這些事咋能讓你動手喲。我說,這麼多年的朋友了,還客氣啥?曹毛狗說,你實在要幫忙,吃飯的時候幫我多吃兩片肥肉就行了。
曹毛狗把死豬肢解完畢,他的身上就沾滿了肉屑和血漬,讓那件原本不就怎麼不幹淨的衣裳看起來更加肮髒了。曹毛狗把豬腰子扔給媳婦王西鳳,讓她送到廚房爆炒。曹毛狗似乎想起什麼,忽然撿起菜刀往旁邊的盆子走去。那個盆裏,放著豬的首級。曹毛狗抓起兩隻豬耳朵,手起刀落,熟練地把它割了下來。王西鳳拿著豬腰子,正打算送去廚房,突然看到曹毛狗把兩隻豬耳朵割下來了,她吃驚地叫喊一聲,說你幹啥啊?曹毛狗愣了一下,抬手拍了拍後腦勺,說哎呀,我忘記這是在自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