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拆炸彈(1 / 3)

拆炸彈

短篇小說

作者:金曉磊

1

我爸一般輕易不會給我打電話。按他的話說,兩個大老爺們,閑著沒什麼事,對著電話機扯來扯去,還不如省點力氣省點錢,把它們用在刀刃上。所以,一看是我爸的號碼,我就知道一定是遇到麻煩事了。

我爸說,你奶奶死了,我和你媽都沒空去接東東,等下,你去接回來!

我說,什麼時候死的?

晚上回來再說,別忘了去接東東。他不由分說就掛了電話。

我對著手機屏幕看了看,已經是下午的三點四十分了。我估摸了一下,等請完假,處理完一些事情,從汽修廠趕去幼兒園,四點半應該能趕到。

接東東回到家,我看到奶奶雙手交叉著,頭南腳北地躺在老屋堂屋的一塊門板上。門板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找來的,油漆剝落,隨時都有折斷的危險。她穿著一身幹淨衣服,鞋子也是新的,就像要出一趟遠門去找一個人。現在隻是在出遠門前休息一會,等下還有很多路要趕。

直到吃飯的時候,我爸才和我說起,奶奶大概是下午三點左右走的。走的時候也沒什麼痛苦,隻是一個勁地念叨“老三,老三”。說完這些,我爸歎了口氣。我隻好裝模作樣地也跟著歎了口氣。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是在為奶奶歎氣,還是為她嘴裏的“老三”歎氣。

我奶奶總共生了四個兒子。大兒子討了老婆,生下兩個女兒不久,發瘋病死了。二兒子就是我爸,他在村子裏開了爿小店混飯吃,經常被我媽罵成“最沒用的東西”。最小的兒子,在義烏小商品市場做點襪子批發生意,算是幾個兒子裏稍稍有點出息的。我奶奶嘴裏的“老三”,是她的三兒子,也就是我的三叔。他是我們家族一塊永遠的傷疤,又像撐在我們頭頂的一塊烏雲,讓我們在村子裏始終見不到陽光。好在時間能衝淡一些東西,有時候也就麻木了。畢竟他是他,我們是我們。我們還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說起來,我三叔長得既不傻,也不醜。小時候,有一次我在小店的黑白電視機上看到“小馬哥”的時候,脫口喊了聲“三叔!”我爸回過神來,仔細一看,說,小鬼,倒還真有點像。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小馬哥”叫周潤發。一個很大的明星。以後的好多年裏,隻要一看到屏幕上的“周潤發”,我總會想起我三叔。

有趣的是,我三叔曾經也是個“明星”。據我爸講,我三叔年輕的時候跟著鄰村的一個白鐵師傅學手藝。那老師傅一開始就藏著掖著,不怎麼肯教,但我三叔幾個月看下來學下來,居然把活幹得有模有樣了。那老師傅忍不住感歎,你小子以後要搶我飯碗了。說完這句話不久,他就把我三叔打發了。我三叔回來以後,就在老屋的堂屋裏,“乒乒乓乓”忙乎起來。忙到那一年的中秋,我三叔提著一條“大前門”和幾瓶加飯酒去老師傅家,順便也想再偷點“拳頭”。不料,那些東西,都被老師傅扔在了門口的道地上。我三叔撿起香煙,丟下一句狠話,氣呼呼地回來了。別怪我搶你的生意!沒兩年工夫,我三叔就把活做得很漂亮了。以致他用不著“搶”,方圓幾十裏要做鐵皮水桶、糧倉之類的人,都自動找上門來。人多的時候,要把老屋的門檻都踏爛了。這話多多少少總是有點水分的。但是,三叔給我們家做的那個挑水的鐵皮桶,十幾年下來還是嚴絲密縫,不會漏半滴水卻是真的。這是我親眼所見。不騙你。騙你又沒什麼好處。再說了,騙人,有時候是要出大事情的。

按我奶奶的話說,我三叔出事情就是和“騙”有關。不是他騙人家,而是人家騙他。等我懂事,忍不住好奇問起家裏人的時候,有些細節,他們也無法說清楚,畢竟,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加上這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所以,他們大多吞吞吐吐模棱兩可。這也可以理解。很多事情,連當事人都說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更何況外人呢。

事情大致是這樣的。村裏一個叫蓮芝的女人來給我三叔做媒,她把娘家侄女吹成了一朵喇叭花。要相貌有相貌,要多賢惠有多賢惠。那時候,剛好是我三叔開始對整天敲敲打打的日子產生厭倦、滿腦子都是白鐵樣光滑釉亮的女人的時候,所以,蓮芝從奶奶那老屋裏走出去很遠了,我三叔還在一個勁地向她搖手微笑。三叔相親的那天,穿著整潔的中山裝,手上還拎著去女方家的禮物。回來的時候,他滿臉堆笑,藏都藏不住。於是,這門親事就成了。一年以後,三叔就把蓮芝的侄女娶進了門。

俗話說“新娘抱上床,媒人扔過牆”,我三叔在情場上真可謂是春風得意。隻可惜手藝場上失了意——他的白鐵生意沒有以前那樣興隆,甚至比他“夜夜做新郎”的臉色還難看。用酸溜溜的話來說,那叫“日益慘淡”(手藝活做得越漂亮,做出來的器物當然越牢固。越牢固,也就意味著越來越沒生意可以做。你說,這叫什麼混賬邏輯啊)。我三叔的白鐵活,隻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他的嘴巴卻沒閑著,一整天,除了吃飯吸煙喝酒,就是唉聲歎氣。我曾經的“三嬸”就有意見了。她一開始看中的是我三叔的手藝,哪裏料到,過門沒多久,這手藝就一點不值錢了。可是,以後的日子都等著用錢,總不至於全家人喝西北風吧。起初,她還能憋著不說,隻擺個臉色給我三叔看。慢慢地,她就開始指桑罵槐,繼而,與我三叔大吵大鬧。到後來,家裏是“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

一次,倆人大吵以後,我三嬸氣呼呼地回了娘家。而我三叔在房間裏傻坐著,一個人抽煙到後半夜。後來,隻要一提起那晚,我奶奶總是淚如雨下,一個勁地怪自己沒好好勸勸他。她說,我想一個大男人,再怎麼想不開,總不至於像女人那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哪裏想到他會做出那種作孽的事體來。

我猜想,那天晚上,我三叔一定是越想越窩囊,越窩囊,越覺得自己不像一個男人,後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真不做男人了——

他居然用刀把自己下麵的“兩顆東西”,給割了!

從此以後,他就多了個響當當的外號:太監。

方圓幾十裏,都知道了這件事情。隻有我不知道。

那時候,我剛出生沒多久。

2

我奶奶在那塊門板上已經躺三天了,但她嘴巴裏的“老三”還是沒回來。這麼多年過去,連我兒子都會“打醬油”了,但我們還是不知道“老三”究竟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我奶奶很有耐心地躺著,可站在她身邊的一幫人等不下去了。道士先生也來催促。他們都把目光投向了我爸。我爸大概是幾天沒睡好了,一副瞌(目充)懵懂的樣子,隻知道用手蹭頭皮。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說,不等了,再等下去,誤了大事。

道士先生們如逢大赦,忙在邊上搞起一些儀式來。我們一幫人再看了幾眼我奶奶,順便又擠了幾滴眼淚出來,然後,看著我爸和小叔他們把我奶奶抬進棺材裏安頓好。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棺材封好。我爸和我小叔留下來繼續守夜,其他人準備去家裏打個盹,等著明天一早去火葬場。

我從堂屋出來的時候,一抬頭,看見門口一千瓦的太陽燈下居然站著個人。那人衣服破爛,頭發雜亂,影子攤了一地。一開始,我還以為撞鬼了,汗毛豎起來,冷汗都冒了出來。所有的人都從門口擁出,看著他。他很遲疑地看看大家。這個時候,“老三老三”的聲音雜亂地響起。他顧自己走了過來。我又仔細地看了他幾眼。的確是我三叔。隻是已經不是當年的“周潤發”了。倒有點像網上的“犀利哥”,但他的目光一點也不“犀利”,顯得有些呆滯。人群讓開一條道,看著他走到棺材邊。他跪了下來,扶著棺材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像鐵絲一樣尖細。我爸他們圍了過去,拍他的肩。他的肩膀在那裏一聳一聳的。看得出,他很傷心。但我不知道他是真傷心,還是裝裝樣子。我猜,很多人都會有我一樣的想法。我這樣說,是有原因的。

十多年前,我還在鎮上讀初中。那會兒,我三叔已經茁壯成長為一個有名的浪蕩子了。哪個村子沒遊手好閑的人呢,但下身少兩顆東西的浪蕩子很少,幾乎沒有。隻有我三叔是這樣的,所以,他的名聲震天響。但凡遊手好閑的人,往往也喜歡吃喝嫖賭。我三叔除了沒能力嫖,其他樣樣在行。特別是賭。擲骰子,推牌九,搓麻將……樣樣懂行,樣樣精通。隻要贏了錢,他就去胡吃海喝。

但是,俗話說“將軍難免陣上亡,賭博難免剝衣裳”,我三叔當然也有輸的時候。一輸,他就去喝酒。而且是一喝就醉。醉了,有時候還要發酒瘋。有一回,他滿嘴的酒氣,發起酒瘋來,稀裏糊塗,竟然去找贏錢的人出氣,卻被人家一拳打翻在地,弄了個“狗啃屎”,連門牙都掉了兩顆。我剛好從學校回來,看著我奶奶的三兒子,我爸爸的弟弟,我的三叔,這樣被別人欺負——讓人家打得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他居然還呼呼睡著了。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趕緊跑著去喊我奶奶。我奶奶邁著小步,一邊流著淚說,作孽啊作孽,一邊讓我去找我爸。後來,我爸和我好不容易把他弄回了老屋床上。他還在床下吐了一地。但事情也隻能不了了之。一來,他不是人家的對手。自從割掉那兩顆東西以後,我三叔原本滿是肌肉的手臂變得鬆鬆垮垮,早已沒有了當年敲打白鐵皮的力量,隻好“打落門牙肚裏咽”。二來,畢竟是他有錯在先,我們也不好幫他強出頭。我奶奶隻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重複那句話,作孽啊作孽!自己的兒子不爭氣,怪不得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