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蛋的頭轉來轉去,隨手操起身後的一把小竹椅。小叔連忙拉住他的手臂。
一看這架勢,我衝過去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朝著他吼道,你想幹什麼?
四目相對。空氣裏都是火藥味。後來,他的眼神萎頓下去,把竹椅擱在地上,手也鬆開了。於是,我的手也鬆了開來。
氣氛稍稍緩和了些。
大家重新坐了下來,準備繼續把賬目算清楚些。我三叔那王八蛋,突然起身把桌子上的幾張存單和我奶奶的身份證搶了過去,一把塞進口袋,踢開凳子,轉身就朝外走。一邊走,一邊還嚷嚷著,你們都欠我的!你們都欠我的!
4
事情本來差不多也就結束了。
但我那王八蛋三叔一點沒有結束的意思。他手頭有了幾張錢以後,又開始了“老本行”,不是做白鐵,而是賭博和喝酒。喝完酒,就來我爸的小店前罵人。像個女人一樣罵街。每天,我從汽修廠回家,吃飯的時候,我爸就像個祥林嫂一樣向我訴苦。而我媽隻知道在一旁歎氣。有一兩次,我都忍不住在飯桌上發起火來。他們不做聲了,都低下頭吃飯。飯桌上出奇得安靜。隻聽見像豬吃食的“啪嗒啪嗒”聲。我也奇怪,自己哪來這麼大的火氣,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有一次,我正在往嘴巴裏扒飯。我爸又開口了,那王八蛋,今天居然來嚇我們了!
我停止了嚼飯,抬頭看了看我爸。我爸繼續說,那個王八蛋說,沒這麼便宜,我反正光棍一條。
我說,你們就當他是狗叫好了。這種人,你越理他,他越來勁。
我爸說,看來也隻能先這樣了。
於是,我們各自回房間去睡了。睡到後半夜,突然,樓下傳來玻璃被石頭擊穿的聲音。我連忙翻身下床,走到陽台上,朝四下張望。但是除了一盞孤零零的路燈以外,什麼也沒發現,隻有樹上那些被驚醒的鳥兒的鼓噪聲。我爸他們也起來了,問我看清楚是誰了嗎?我說沒有。我本想說一個人的,但我想我爸他們應該也想到了,就沒再說。
但能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毫無把柄就把那王八蛋打一頓吧。說起來,我奶奶的屍骨都還沒寒。
沒過幾天,我正在汽修廠搗鼓一輛破桑塔納。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是我爸打來的。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拿手機的那隻手突然就抖了起來。
東東…東東被那王八蛋給接走了!我爸急得要哭了。
我的身子就像掉進了冰窟裏,聲音都變了形,說,怎麼回事?我連手套都顧不上摘,出了汽修廠,伸手在鹿池路上打了輛出租車。
到小太陽幼兒園的時候,遠遠地,看見我爸正和管門的老頭,還有一個女人在大聲吵鬧著。邊上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
我撥開人群擠了進去,管門的老頭大概對我還有點印象,就和我解釋起來,那男人來幼兒園的時候,大概下午兩三點鍾,樣子有點急。我就問他找誰?那男人說來接一個叫東東的孩子,說是他三爺爺,家裏人有點急事,都走不開。我聽他的口氣不像是騙人的,但看他的相貌,又有點不放心,就和園長說了下。這個時候,邊上的女人開腔了。她應該就是園長。她說,後來,我就找東東的老師把東東帶到門口,指著那男人問東東,這人認識嗎?東東點點頭,說,是我三爺爺。那男人拿了幾顆巧克力給東東,東東還喊了幾聲“三爺爺”,我才放心讓他接走了,哪裏料到你們家裏還有這麼回事。
女園長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幼兒園在管理上有疏忽,但現在也不是說誰對誰錯的時候,最要緊的還是先把東東找到再說。東東的爸爸,你說是不是?
想想也是,我拉了拉我爸,騎上電動車,朝村子趕去。
半路上,我媽的電話來了,說東東已經在家了!
我進家門的時候,東東正在吃果凍。
我一把抱起他,問,誰來接你的?你到哪裏去了?
東東大概是被我的樣子嚇壞了,看著我,說不出半句話來。
我爸從我手中抱了過去,拍著他的背,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東東衝著我爸,搖了搖手中的果凍,說,三爺爺帶我到超市騎木馬,還給我買好吃的!
我一把奪過果凍,把它砸到了地上。東東“哇”地哭了起來。
我爸扭頭對著我,說,沒事就好,你衝孩子發什麼脾氣!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一個勁地在床上翻來翻去,滿腦子都是像電視上那樣亂砍亂殺的畫麵。突然,那些人都消失了,隻剩下一個背影。他轉過臉來的時候,我看清楚了,是王八蛋。他晃了晃手中那把滴血的刀,朝我笑了笑。我揉揉眼睛,卻隻看到一團黑暗。
一連好幾天上班,我都魂不守舍的樣子。差不多每天,到四點半的時候,我都會給我爸打個電話,問他有沒有接上東東。他說已經接上了,我才能安心。
那天,我拿出手機正準備給我爸打電話。這個時候,老板進來了。他拍怕我的肩膀說,小陳,我留心你好幾天了,如果狀態不好,就再請幾天假吧。車子的事,馬虎不得,一不小心,你就是給人家按了顆“炸彈”,不定哪天就爆炸了!
我連忙小雞啄米樣地點頭說,知道知道,我以後會注意的。
其實,這大道理我也懂。我還是個小毛孩的時候,就領教過“炸彈”的危害了。那一次,我三叔給我買回來一盒軍旗。那玩意,我沒見過,不知道怎麼玩。三叔就教我。抽空,他就來陪我下。有一回,他的一顆紅“炸彈”從“大本營”裏挺了出來,正對著我的“司令”。我一看,慌了,想都沒想,就把“司令”往邊上撤。哪裏想到,三叔拿起“炸彈”,一頭撞向“地雷”——我的最後一顆“地雷”。我哪裏料到他來這麼一出,還沒反應過來,三叔的“小兵”已經扛起了我的“軍旗”。就這樣,我以絕對占優勢的兵力輸了那局棋。以後,我就學乖了,有機會,得先把“炸彈”“工兵”之類的幹掉,免得它們炸雷,或者挖雷。炸不成雷,也就扛不了棋。
現在,這王八蛋就是一顆“炸彈”,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
找個機會,一定得把“炸彈”給拆了。
我抽了根煙,把它扔地上,用腳碾了幾下,決定還是給我爸打個電話。我把自己的想法都和他說了。
說不定他就是嚇唬嚇唬我們,讓我們再給他點錢!我爸說,你這樣做,會不會出事?
我說,不這樣,還能怎麼樣?給他錢,就是扔無底洞裏。再說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們總不能傻等著他來“炸”東東吧?
我爸沉默了好長時間,然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說,好吧,聽你的!
下班的時候,我向老板借了把長扳手。
大老遠的,就聽見那王八蛋又像個潑婦在開罵了。老子光棍一條,誰怕誰啊?你們欠我的,總有一天要你們還的!我停下電動車,從踏板上拿起長扳手。那家夥,拿在手上,死沉死沉的,把我手心裏的汗都吸了出來。周圍的很多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老子光棍一條”“總有一天要你們還”的聲音,在我耳朵邊繞來繞去。我穿行在這樣的聲音裏,走到王八蛋麵前。那時候,他揚著脖子,正把一個酒瓶往嘴巴裏灌。我雙手握緊扳手,朝他的右膝蓋狠狠地砸去。“哢嚓”一聲,就像木頭被折斷的聲音從他的大腿裏鑽了出來。他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撲通”一聲,像個水泥包一樣倒在了地上。灰塵四起。鬼哭狼嗥一樣的聲音,在村子裏鑽來鑽去。我掄起扳手,朝著他的左膝蓋,再一次砸了下去……
爸爸!爸爸!
這個時候,東東的聲音傳了過來。我抬起頭,看到東東從家裏跑出來。他朝我揮舞著手中的一個紙板盒。居然是王八蛋當年給我買的那盒塑料軍旗!天知道東東是從哪裏翻找出來的。他看著我們,又看看地上的王八蛋,愣了一下,突然,“哇”地一聲,哭喊起來。小手鬆開,那盒塑料軍旗就“啪”一聲,摔在了地上。那些棋子,像一顆顆珍珠跳落到地上,四下散開。其中的一顆,蹦跳了幾下,到了我腳邊。
我緩緩蹲下身子,看清楚了,是一顆紅色的棋子。
上麵寫著:炸彈!
有一滴東西掉了下來,正好落在那兩個字上麵,它們像兩隻紅眼睛一樣死盯著我……
5
第二天,派出所的人例行公事來了一趟,然後,拍拍屁股回去了。沒人替王八蛋作證,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這也是我預料中的。
事情總算結束了。
直到有一天,我快下班的時候,我爸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是關於我媽的。我媽突發腦溢血進醫院了。
臨死的時候,我媽支開了所有的人,說有話想對我說。
我俯下身子,把耳朵湊到她嘴巴邊。
她細若遊絲的聲音傳了出來——
你…不是…你爸…親生的!
說完,她頭一歪,走了。
我聽見自己被炸裂的聲音響起: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