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哪裏想得到,更作孽的事情還在後頭。我奶奶本想,我三叔被人家打掉了兩顆門牙總會收斂點,壞事說不定變成好事了。那意思,我們語文書上也說過,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但我奶奶沒這福氣。對於她來說,壞事永遠是壞事,而且,沒有最壞,隻有更壞。
我三叔還沒老實幾天,老毛病又犯了,甚至還變本加厲比以前賭得更凶了。而且,一旦賭輸,他就紅著眼來找我奶奶要錢。忘記說了,當年,我奶奶嫁給我爺爺以後,在村子裏開了爿代銷店(這樣說起來,我爸也算子承母業的),後來並到合作社,最後算是從供銷合作社退休的。說白了,就是個退休工人,手裏有幾張鈔票不用靠幾個兒子吃飯的。這在早期的農村也算稀有的。見我三叔來要錢,我奶奶當然是死活不肯的。賭博本身就是個無底洞,說不定哪天就傾家蕩產了。再加上,我奶奶看幾個兒子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當然要把退休金藏好,等著以後防老用。我三叔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地討要,我奶奶就是不肯拿出來。我想,如果生活在革命年代,我奶奶一定是個合格的地下黨。而我那個混賬三叔終於失去了耐心,他把我奶奶的衣服被褥都扔到了老屋門口。
我爸聽說了這件事,連忙趕過去,想去教訓一下我三叔。那個時候,奶奶的老屋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大幫看熱鬧的人。我爸還沒說上幾句,我那混賬三叔一嘴的酒氣就噴出來,衝著我爸罵開了,你他媽的少管閑事,老子的事情用不著你管。邊說,邊揚了揚手中的一張紙。那是一張當年的分家協議書。協議書上寫得很明白,這房子的確歸他所有。我奶奶在邊上拉了拉我爸,大概是“家醜不外揚”,還是算了。我爸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就給了我三叔一記耳光,吼道,畜生不如的東西!說完,我爸轉身去拉我奶奶。不料,我三叔抬腿就在我爸的腰上踹了一腳。我爸猝不及防,倒在了地上。後來,他在床上躺了十來天。每逢天陰下雨,腰總會疼。一疼,他總忍不住要罵幾句,畜生不如的東西!
就這樣,我爸和我三叔徹底鬧翻。至此,兩兄弟形同陌路人,甚至比路人都不如,成了仇人。
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沒多久,我三叔在老屋門上加了把大鎖,就從村子裏消失了,從此,音訊全無。
說音訊全無,稍稍也有點不怎麼準確。因為,偶爾有些外出打工的人回來,無意中會帶來一些似乎確實是他的消息。比如,有的人說,前些天回來的時候,在廣州的火車站廣場碰到一個乞丐來討錢,看著乞丐有些麵熟,就忍不住喊了聲“老三”,乞丐伸出的手立馬縮了回去,低著頭快步走開了。也有人說,有一年在河北打工的時候,在公交車站碰到了我三叔,他剛好背著蛇皮袋從車上下來。不像是拾荒的那種人。身子骨比以前還要胖些……
碰到這樣的人,我奶奶總是兩眼汪汪,拉住那人的手,說,以後碰到,幫我捎個信給他,讓他回來,我養他!
被我奶奶拉住手的人,眼淚差點也要掉下來了,忙說,下次如果碰到,我一定把你的口信帶到。
也不知道那樣的口信能不能帶到,反正那以後的很多年裏,我三叔一直沒回來過。
直到我奶奶死了,他才回。
3
現在,我三叔回來了。我很想找個機會問問他,這麼多年,他在外麵是怎麼過的,又是怎麼知道我奶奶死了的。但考慮到當年他和我爸的恩怨,我又不便多問,隻好將它們活活憋死在肚子裏。
如果拋開當年他踹我爸的那一腳,說起來,三叔待我算是很好的。
我小的時候,他經常過來抱我。別人一抱,我就知道哭。可三叔一抱起,朝著我吹口哨,我立馬“咯咯”地笑出聲來。等我稍微大些,他抽空總是來陪我玩。碰上哪天手氣不錯,賭錢贏了,他會給我買些玻璃彈、牛皮筋,或者把吸完的香煙殼給我帶回來。那時候,在小夥伴中,各種各樣的玩具,我算是比較多的。他們都羨慕我有一個好三叔。我也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三叔。就像我爸差不多。有時候,甚至比我爸還好。我爸發脾氣要打我,可三叔從來不會打我,哪怕我怎麼說他。等我稍稍懂事,知道什麼叫“太監”以後,我又有點怨恨起他來。盡管,他還像以前那樣待我好——我剛上初中的時候,他還給我買過一輛山地自行車。
有一回,他甚至跑學校來看我。我正滿頭大汗地在黑板前演練方程式。直到數學老師走到門口,問正在窗戶邊張望的三叔找誰,他說了我名字的時候,我側頭看見了他,整張臉立馬成了豬肝。沒說幾句,我就趕著讓他走。臨走的時候,他硬往我口袋裏塞了一張“一百”的——做我一個月的生活費綽綽有餘了——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特別是下課的時候,有同學問我那人是誰?我說,是我家隔壁的,我爸讓他給我帶點生活費過來。同學說,你鄰居真奇怪,怎麼嘴唇下巴那些地方這麼幹淨,這麼白的?那段時間,我們剛上過《生理衛生》課,對“第二性征”的內容特激動。聽他提出這樣“世界級”的難題,我的心都要蹦出來了。我連忙說,大概剛拔過,他好像喜歡用兩個硬幣拔胡子,說能斬草除根。旁邊的同學突然連著蹦出兩個問題來,你們村裏是不是有個“太監”?是不是就是他?我連忙說不是不是。他們繼續刨根問底,說有機會讓我帶他們去看看“太監”。他們一邊說,一邊肆無忌憚地笑起來,我隻好陪著他們一起笑。在心裏,我把三叔罵了差不多一千遍“王八蛋”!
也不知道是我的“詛咒”,還是我三叔骨子裏就是個“王八蛋”。反正,他越來越像個“王八蛋”,到最後,成了一個十足的、不摻半點水分的“王八蛋”。
自從那天深夜回來奔喪,我三叔除了有時候哭幾下以外,幾乎沒開口過。問他這幾年的情況,他都用沉默來回答。冰冷得就像一塊黑鐵一樣。
剛安葬完我奶奶,一回到老屋那裏,這個王八蛋居然開口了。
他說,我們把娘剩下的錢先分了。
一幫人都愣住了。按習俗,後麵還有很多事要辦,“頭七”,“五七”,“百日”等等,都需要用錢呢。
他說,我不管,反正先把錢分了再說。否則,大家都甭想辦事。
我爸剛想開口,抬頭看到了這王八蛋臉上的一條“蜈蚣”,想想,還是算了。
於是,我大嬸,我爸,王八蛋,我小叔,他們四個人分坐在八仙桌的四個方位上。剩下的人,我兩個堂姐,我和我媽,我四嬸分別站在他們的身後。我大嬸把我奶奶的幾張存單拿了出來。那幾張存折加起來,卻不過一萬多點。有必要插幾句,自從奶奶被我三叔那個王八蛋趕出老屋以後,奶奶先在我家住了幾個月。後來她大概想到我以後要找對象討老婆,長住也不方便,和我爸他們合計了一下,就搬過去跟我大嬸住一起了。那時候,我的兩個堂姐都已經出嫁。我奶奶每月從退休金裏拿出一部分來給我大嬸,算是生活費和照料費。我大嬸覺得挺劃算的,既有個伴,又能賺點錢貼補家用。後來,我奶奶癱瘓在床,她的錢基本上都是我大嬸在管的。
王八蛋說,娘退休了這麼多年,不可能就這麼點錢啊!
我爸和我小叔也覺得有問題。早些年,我奶奶的退休金是不多,但近幾年,都是一千多一月的,拿了也快七八年了,減掉付大嬸的一些費用,自己買一些高血壓的藥(那藥比較便宜),這麼一點結餘肯定是不止的。
一幫人都盯著我大嬸,就像一群狼想把這獵物給吞了。我大嬸顯得手足無措,結結巴巴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其中的一個堂姐出來幫腔,說,奶奶是長輩,總有些人情禮。我記得有一年,好像腦溢血住過幾天院的。
我大嬸連忙補充說,對,對。哦,我還想起來了,上次我們不是已經分掉了一些?
老三拍案而起,什麼,你們趁我不在,居然分過娘的錢了?你們當我是什麼啊?
我大嬸拿眼睛一會兒看看我爸,一會兒看看我小叔,然後,低下頭,默不做聲了。
我小叔解釋說,當初,娘答應我,如果我在外買房子話,給我點錢。前兩年,我準備在義烏買房子,回來向娘拿錢的時候,娘把我們三個叫到一起。我小叔伸出手指比劃了一下,繼續說,娘說如果光給我,大嫂,二哥也有想法的,就給了我們每家八千。
按你這麼說,這八千塊,我也應該也有份啊,王八蛋說,我總是娘的兒子吧?
娘是說要給你留一份的,後來……我大嬸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王八蛋急了,嚷嚷道,後來?後來怎麼回事?
我爸說,後來是我說的,你不光把娘趕出去,這些年也沒盡做兒子的義務,這錢就不能分給你的。娘就同意了。
你他媽的盡過什麼義務啊?王八蛋“騰”地一下站起身來,伸出手指,點著我爸的鼻子。
我爸也站了起來,說,你想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