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在路易斯安那
短篇小說
作者:宋瀟瀟
上一次見他大約是兩年多以前。他還是那麼瘦,挺括的西裝穿得極為合身,手裏神經質地握著一支筆,麵部肌肉緊縮,牙關使勁地把字一顆顆吐出。我通常不願見他,看到他,便想起了思維過度的寓言。
他還是那麼瘦,仿佛為了使自己更瘦,穿了一條緊身亞麻色休閑褲。我說你坐著,別動,不用管我。
他偏站起身,為我端了一杯水。我說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不要浪費時間了。
他說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真實的故事,采訪的時候遇到的。
我說不感興趣,世界上每天都發生聳人聽聞的奇異事件,不得不歸功於新聞媒體持之以恒堅持不懈地關注。
關了CD吧,再把窗戶打開。陽光沙沙地穿越樹林,照到書桌上。
他說,這一次,是想讓你對我的工作更加了解。對我每天處於什麼樣的生存環境更加了解。對於我是怎樣一個人更加了解。
我說這不關我的事。
他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冷漠,這個世界上每發生一件事都與我們相關。王爾德說過什麼來著,別人的事情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
我說,抱歉,我隻是對你不感興趣。
他冷冷地笑了幾聲,感興趣也罷,不感興趣也罷。你以後再也見不到我了。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我總該去該去的地方。
那你說吧,你要講什麼,我最受不了你神神叨叨的時候。滿世界都是虛幻的寓言,不可靠的終結。你讓我相信什麼。
好,他得意而輕蔑地笑,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反應。每當有不確定的時候,你就焦慮不安。放心,你大可放心,我要講的故事與你沒有半點關係。
我喝著白開水,嘴唇印在透明的玻璃杯上,渥出一道彩虹狀的弧形。氤氳的熱氣,擋住了我的視線,在我倆之間架起了一道迷障,此刻,他顯得那麼遙遠,如遠山。
我看到他的嘴唇翕動,似乎是要發出什麼聲響。果不其然,第一個音節,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地冒了出來。
那個音節是“Ta”。
我猜想是“她”,那麼“她”是誰?是鄰家的女孩,是買菜的大媽?是那個與他有一夜情發生婚外戀的姑娘,還是他昨日不經意瞥見的一個路人?
我腦子裏無數個“她”的幻影重疊,她,她,她,哪個她。奧黛麗赫本的黑白照片,費雯麗的亂世佳人扮相,胡蝶,夏夢,周璿,阮玲玉,什麼跟什麼。電影明星的相片,一張張鋪天蓋地席卷過來,我來不及理清。費雯麗隻有半張臉,赫本沒有下巴。
哪個她?
你到底在想什麼,我說的是“它”,它是一隻狗。他的聲音繼續延宕。
哦,一隻狗,狗有什麼好講,你認識它的主人?
那是一條相當不錯的狗,它的主人把它托付給我。它可不簡單,它知道好多秘密,它每天都告訴我一個故事。喏,我正要講的故事就是它告訴我的。
嗬,你還真有意思,幾天不見,你就跟狗勾搭上了,還能聽懂狗語。
全是你的誤解,你的偏見。一隻狗也是會講故事的,你看伍爾芙的富萊西。還有夏目漱石的貓,也能懂人的。它們可不簡單,不像你隻會浮在生活的表麵。
那我倒要聽聽它講了什麼,難道這就是你前些天逃避我理由,電話不接,屋裏也找不到人。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請允許我先向你道歉。幾天前,接到一個采訪任務,立馬動身去了C城,沒來得及跟你講清楚。拜托,換個表情好不好。開始講故事了。
這隻狗在我老家,它很忠實,很乖,也很無奈。它是一隻母狗,所以注定了命運更為悲慘。
為什麼母狗命運更悲慘,你給我說清楚。
因為它會生育,有一個生育器官,就注定更多一層劫難。
噢,你是說生孩子嘛,人也會生。生孩子當然痛苦。我這輩子不打算生孩子。
不是說生孩子痛苦,生孩子本是痛苦,也有巨大的喜悅同在。孩子出生的一瞬間,可以安撫母親的心,一切的苦痛都是值得的。另一種命運卻是悲慘的。
什麼命運,孩子夭折麼,慘死麼,像祥林嫂的娃被狼叼走麼
更慘,眼看著著自己的孩子被殺戮,被吃,可是無力阻攔。那些人讓她生育,然後活生生地把她的孩子抱走,燉熟,煮吃。
啊?我一臉驚愕。
你說的是狗,還是人。
狗,我家鄉那頭可憐的老母狗。她不願意,可是她連不生育的權利都沒有。她知道自己孩子的命運是被煮吃,但是不得不生。
我怎麼覺得你說的是人。
有什麼不同麼,人也是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如花一樣的少女。她的果實還沒成熟,她還未嚐到生活的喜樂。她還不知道人之為人的一係列意義。她還不懂得喜樂與悲苦同在。就莫名其妙地誕下了一個嬰孩。
你在說誰?她是誰?生孩子了?生孩子怎麼了?誰不是無知懵懂地完成一連串的生活交予的任務。誰是明明白白過日子的。日子本來就是糊糊塗塗過。蘇格拉底說未經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但那是一個哲人的人生,不是普通人的日子。
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有一種人,她又更糊塗一層,連自己是誰都不明白,自己生的孩子是誰的都不明白,對生了孩子後,即將帶來的變化也毫無察覺。不是很可悲嗎?
既然這樣,她又為什麼要生。
不是她要生的,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是被迫的!被迫受孕,被迫生育。她是一個女人,她有一個生育的器官,這個器官由不得她。是男人讓她受孕的。至於是哪個男人,有時候是可以自己選擇的,有時候莫名其妙的,甚至是被迫的。
你是說她被“強奸”了?!我抿著嘴,重音落在“強奸”兩個字上。想象這這兩個字匹配的情景和含義。想著這個隻有女人才可能承受的境遇。一個比男人多出來的器官,可能遭受的種種不幸。如果說當夏娃被亞當壓在身體下的時候,女人的災難就開啟了。那麼千百年來,女人一直承受著這種可能的突如其來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