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年前在路易斯安那(3 / 3)

我不想他繼續描述下去了,他有力的音節會帶著我一步步走得更遠,走向更深邃的幽洞。我拍拍他的肩膀,吊起眉梢,努著嘴說,說說嬰孩吧,他好嗎,健康嗎?

嬰孩很好,嗯,很健康,隻是不知道怎麼處理。可能會送孤兒院吧。

那孩子以後又會帶來許多倫理問題,哎,人類的問題總也理不清。想到以後即將新一輪的問題,我杞人憂天地疲憊了。

他的聲音恍惚悠悠,吐出來的字在眼前蹦跳,從喜馬拉雅到乞力馬紮羅,浩瀚的雪山,廣博的湖泊,我想到了喀納斯湖的水怪。世界之大,人類何其渺小。渺小的東西枝蔓旁出,蠅頭還有微利,蝸角還有爭戰。

我看到他站起來,捋了捋白襯衣上的褶皺,抖落飄到褲管上的一寸黃野花。他打開窗戶,端起一盆矢車菊。望著我。

好啦,不能談下去了,要不你又要開始發表不要孩子的理論了。他故作輕鬆,卸掉了剛才一身的疲乏。如有千金鎧甲紛紛擲地。現在不生氣了吧。我們去吃飯吧。一會兒還要把稿子趕寫出來,發下周頭條。

想起你說的狗肉,我可一點胃口都沒有。

你看窗外,太陽花開得正好,柳葉抽了新枝條。你還愁苦什麼呢。萬物生長有它的道。

我沒愁苦,隻是想到他人的不幸,心裏有些難受。還說我呢,你不是要經常同他們打交道麼,你內心應該常常苦悶才是。

相反,我愛大自然,愛這生命,愛生機勃勃的一切。當然,我也憎惡惡,也渴望正義的力量。世界總有驅除不完的邪惡,我為什麼不在內心保有一份寧靜呢。

我看看他,還是那麼瘦,說話習慣性地咬字,一枝水性筆在手裏翻轉了幾周。

一大早就過來找你,還以為你又不在。之前以為你約會哪個姑娘去了,故意不理我。

哈哈,我哪有那麼狹隘。

心情頓時明朗起來,忘了那一天是怎樣的好天氣,我們出門左拐,去了吉川家吃麥麵。早晨的談話置於九霄雲外。

再次找他的時候,他又不見了。他去哪裏了。我以為過幾天,他又會像上次一樣突然出現,給我講所經曆的故事。

一天,兩天,一天,一天過去,他還是沒有出現。他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了吧。所有的意外都是在毫無防備下發生的。我隻能禱告上帝讓他平安歸來。

一周後,當我穿著黑色禮服出現在他家門口。起因是羅伯斯太太邀請我去參加她的雞尾酒晚宴。我想約上他。他的鄰居,那個幹癟的矮個子老太太跳了出來,告訴我,他已經住到精神病院了。

我懷疑說法的真實性。他那麼神智清醒,永遠一副正義無邪的樣子,不可能神經錯亂的。難道是我錯過了什麼情節。

我努力地回想起一周前的那次談話,時至今日,我依然不確信,那次談話是否有如下內容。好像模模糊糊被我憶起,又被處心積慮地刪去。

我記得他擠眉毛,皺著額頭,說了一些關於女孩父母的事情。這是我一直不清楚,也沒弄清楚的部分。或者說,是我不想清楚。他說了什麼。

我努力回想起他皺著眉頭的樣子,粗糲的眉毛向眉心聚攏。像兩把利劍,指向中心一環。他好像吐出一些內情。

我努力回想起那些被吐出的音節。記憶打開一片壺,醍醐倒了出來。什麼,我記得他說女孩沒有生孩子,孩子是女孩的父母買來的。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不是糟踐自己的孩子嗎?

女孩的父母想利用買來的嬰兒詐騙,勒索那幾個教師。

你不是說看到了女孩肚子上的傷疤嗎,那是破腹產留下的。

不是的,那傷疤是假的,是自己畫上去的。

你胡言亂語什麼,你到底說誰?

怎麼可能是畫上去的,如果是畫上去的,你看不出來嗎?

是畫上去的,畫上去的,女孩沒有生孩子,她才十一歲,她不能生孩子。那不是傷疤,是畫上去的。

我想起來,他一直重複著“畫上去的”。表情癡囈、

後來我們沒有去吉川家吃飯,因為我說吃不下去,那個狗肉倒了胃口。我一個人回去了,在回家的路上,享受了會大自然的美景。夕陽正春風。我陶醉在沒來之前的心境裏。陶醉在自己的小世界。享受著安寧平和。

他的事和我什麼相關,別人的事和我什麼相關。每天的新聞播報突破想象力,挑戰道德底線的事。可我願意尋找古典的田園式的恬靜。

他沒有對我說那番話,那是我自己對自己說的。什麼初春,陽光,他才不會說呢。是我自己對自己說的。

有時候,我喜歡一邊走路,一邊自己與自己交流。

他什麼也沒說,對了,我告別了他,自己一個人就回家了。後來,聽說他進精神病院了。也許是常年新聞工作接觸時代痼疾的緣故吧。總有一天要瘋的,現代人都是瘋子。沒有個瘋病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現代人。聽說他的未完成的手稿還放在那張桌子上,被終日的陽光曝曬。不知道字跡清晰可否,反正我是沒有再見到。

嘿,今天精神狀況好些了吧,你又想起來什麼,自己對自己胡言亂語。

我說今天陽光不錯,照得暖暖的。

別瞎說,今天是陰天。我看你今天精神挺好的,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嗯,我想起了兩年前和你的見麵。

兩年前,喏,我想想。是有那麼一次見麵。這兩年我一直來看你,你卻說我不見了,我不是在這裏嗎!

不,你不見了,我一直沒見你了,那次采訪後你就失蹤了。

你現在又記起我了。不知道為什麼,那次你走後,就聽說你生病了。我一直心懷愧疚。

我沒有生病,我很好,很清醒,那隻藍色鳶尾每天都來和我講話,還有林澗的小溪咕咕叫,那些人穿著畫著數字的衣服走來走去。我很喜歡這裏,整天陽光明媚。

錯了,今天是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