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頭,一臉冷峻,顯得麵龐更加削瘦。
你是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那種行為?她是一個女人嗎?她怎麼會什麼都不知道。
她隻知道那是一個生理意義上的動作,但是意味著什麼,她不明白。
不明白?
她太小了,還沒到明白的年紀。
你是說性行為要到一定的年紀才明白。
是的,動作與意義往往要到相符的時候,才能稱其為一個事件。
那個女孩多大?
十一歲。
幼女?這麼小,她被誰強奸,誰?!
她的老師,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是她的老師讓她那樣做,她一直沒講出來。她隻知道是發生了一件事,一個作用在自己的動作。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也不知道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那後來呢,她就懷孕了,生孩子?
是的,也許這個事情讓你很意外,同樣讓我很意外。她怎麼會這樣順利地生產。這麼大的事情。她的監護人呢,她身邊的人呢,毫無察覺嗎,怎麼會讓她生下來。
對啊,如果強奸是一個私人事件,可以被當事者隱瞞。或者說強奸改變的身體構造不易被察覺。那麼懷孕則不同,十月懷胎,肚子一點一點脹大,不可能不被發現的。
我看到了她肚子上開過刀的疤痕,傷疤有形狀有紋路,密密麻麻像條蜈蚣。生孩子屬實。
她是孤兒嗎?
不是。
她父母是殘疾人嗎?
不是。
你是說她有父母,並且父母是健全的正常人。
是的,
那他們怎麼會讓這一切發生?
她的父親訥訥地告訴我發現女孩懷孕的時候已經五個月了,那時候隻有選擇生下來。
之前呢,一點都沒察覺?
之前以為是拉肚子,後來以為是長腫瘤。他們的疏漏的意識僅止於此。
那周邊的人呢,鄰居呢,學校呢,周圍的人都蒸發了嗎?
沒人在意。他們一家是生活在生活最底層的人。你明白什麼是最底層嗎,任何利益都不會向你傾斜,任何世俗眼光都不會落到你身上。被丟棄在最荒蠻的角落,與老鼠為伍。在最陰暗潮濕的角落,一點點吮蝕自己的生命。發黴,腐壞,如同落葉一般,土生土長。沒人會在意這個肮髒的角落裏發生的化學變化。人們隻會像打掃屋子一樣,等食物變質了,就一網掃淨。誰會糾結這裏的細枝末節,蜘蛛網打了幾個結。不過是通通清理幹淨罷了。
噢,他們是被社會忽視的一群人。他們的生命倫理沒有健全的資本。那麼惡的產生怎麼會這樣順利。這不是一次惡的事件,一定存在一個惡的鏈條。從發生到產生到後果,一係列的鏈條,才會如此順利。
事情的確進展順利得有些可怕,成功地逃離眾人的視線。事發前,她不止一次被強奸,她被三個老師強奸了。這三個人出於共同的目的,達成惡的同盟。他們共享女孩的身體。相互庇護。一直到事情發生了。
共享?他們還會交流,溝通,談論女孩的身體?惡不再是暗地裏悄無聲息地滋長,不再是撒旦藏在見不著光的角落。他們,可以談笑風生,說酒下菜。惡披上了光明的袍子,撒旦公開與耶穌宣戰。不可理喻。
男人之間可以容忍這種交流。洛麗塔情結,不過他們不是亨伯特。隻有欲望之火,沒有愛。
後來呢,那幾個男人受到懲罰了嗎?
沒有,他們逃開了。利用卑劣的手段。
孩子都出生了,怎麼逃脫得幹幹淨淨?
他們聯合起來形成龐大的關係網,環環緊扣,從中疏通,買通於人,嫁禍於人。
嫁禍誰?我不相信現在的社會還有傻乎乎被人嫁禍的人。現代人別的沒有,聰明倒是多多的。信義拋在腦後,狡詐先行數裏。
正是因為現代人聰明狡詐,弱勢的人才會受到欺壓。他們嫁禍給一個腿腳行動不便,行將就木的老頭。他們說孩子是老頭的。
老頭?哈,無稽之談,誰會相信。
怎麼不相信,報紙上還登過九旬老翁讓十幾歲的小保姆懷孕呢。
新聞什麼都敢寫,大眾什麼都敢信。《黃帝內經》裏講女人的經血到七七沒了,男子的精氣最多持續到八八。七十幾歲使子宮受孕,真是現代生活一大奇跡。
啊,誰能像你這樣能言善辯,看那麼多亂七八糟的雜書。這個時代,報紙引領精神潮流。人們一點可憐的訊息都是在報紙上一撮撮小方塊中尋得的。這就是赫爾曼·黑塞所形容的可憐的“報紙副刊時代”。
好啦,不管怎樣,我是不相信的,老頭不可能使小姑娘受孕。
你果然聰明,經過調查,嫁禍無疑。
這樣不就結了,為什麼那幾個老師逃開了懲罰。
因為官方的DNA鑒定指向老頭。我們調查發現這個測定的過程調換了血樣。但是沒有確鑿證據。案件暫時隻能這樣,也許我們的調查結果可以促使有關部門翻案。
這是有關部門的事,我可管不著了。你見到女孩了嗎?
見到了。他的語氣突然緩和下來,憤怒的表情舒展開。眼神有所思,有些悲傷。
她很可憐,很可憐。不是那種已知的可憐。比如你知道一件事情會造成嚴重的後果而嚎啕大哭。這不一樣。她很麻木,茫然。對自己的身體和命運一樣不自覺。她空洞的表情令人揪心。她對所經曆和造成的一切毫無預見,卻從身邊人焦慮和躁動中覺察到某種隱憂。她的不幸,可能在許久之後,許多年以後,愈漸清晰,她的憤懣與日俱增,悲傷日重一日。
這樣說來,的確很可憐。
她讓我想起了老家的那隻老母狗。我記得每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望著我,既不是求助,也不是哀悼。糊塗又悲傷。當她的幼崽被抱走的時候,她不會反抗,甚至連叫喚也懶懶的。她隻會匐在原地,發出幾聲低沉的嗚鳴。像肚子裏灌了開水,咕嚕咕嚕。我知道她悲傷極了,比人的清敏的悲傷還悲傷許多。
我感到一股瘮人的恐懼,整個荒誕的故事,荒誕的世界。每日播報的新聞比想象力還富有想象力,現實生活中的發生的事件比我編造的世界還要荒誕。作為一個作家,我深感自己頭腦的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