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我的向導說：“Vexilla regis prodeunt inferni（地獄之王的旗幟正在前進），朝著我們的方向而來［1］。因此你朝前看一看吧，看你能否認出他的樣子。”就像是濃重的霧氣升騰而起，抑或是暮色籠罩我們這半球一樣，一個仍舊帶著旋轉風磨的風車遠遠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當中，彼時，我仿佛看到了一個無可名狀的龐然大物［2］；繼而，我就因為風勢迅猛，不得不躲到我的領路人後麵，因為這裏再沒有別的可以避風的地方了［3］。
我已然抵達此處，直到此時，也就是我寫詩敘述此地的時候，仍舊心有餘悸，那裏的亡靈渾身上下覆蓋著冰雪，就好像是玻璃裏的麥稈一樣［4］。部分亡靈是躺著的；部分亡靈是頭向上的；部分亡靈是腳衝上直立著的；部分亡靈身子佝僂著，臉幾乎可以碰到腳，猶如一張弓［5］。
在我們往前行進了一段路程之後，我的向導覺得是時候將那個本來擁有花容月貌的造物［6］指給我看了，因此，他閃到我的麵前，令我停下腳步，說：“看，這是狄斯，此處正是你務必要用無所畏懼的精神來武裝自己之地［7］。”親愛的讀者，別問我在那個時候變得多麼冰冷而喑啞，我對這些不會進行任何的描寫，因為即便窮盡所有的詞語，尤顯不足。我未死去，但是也未活著；倘若你還有些才華與智慧，那麼你此時就自己想想看吧，連生死都被剝奪了的我，在那個時候成了怎樣的狀態［8］。
悲哀之國的國王將自己的半個胸膛露出冰層；與其說一個巨人的身材能與他的手臂相提並論，還不如說我的身材能夠同巨人相提並論：此時你能夠想象到，要與這樣的一部分相對應的整個身軀，該是多麼高大威武［9］。倘若他先前的美貌能與此時的醜陋相提並論，還揚起眉毛來抵製他的創造者，那麼他變為所有苦難的根源，也是理所應當的［10］。呀，我發現他頭上有三副麵孔的時候，這於我而言，是多麼驚異的事情［11］！一副麵孔朝著前麵，是紅色的；其他兩副麵孔與這副麵孔相連，處於肩膀正中間的上方，它們交接的地方就是生長冠毛之地［12］。右邊麵孔的顏色介於白黃之間，左邊那個麵孔看上去似乎是從尼羅河上遊地區而來的人們的麵孔［13］。每副麵孔下麵都長著兩隻與這樣的鳥相對應的大翅膀，比我見過的最大的海船的帆還要大得多。翅膀上並無羽毛，與蝙蝠的翅膀相似［14］。他一擺動翅膀，就有三股風從他的寄身之地吹過來，立刻冰凍了整個科奇土斯湖。他的六隻眼睛一直在哭，淚水以及混著血液的唾液沿著三個下巴流淌下來［15］。每張血盆大口中都在用牙齒嚼一個罪人，好像是用打麻器粉碎麻莖一樣，正是這種方式，令三個罪人遭受折磨［16］。對於前麵那個［17］來說，被牙齒撕咬的苦痛，與被爪子抓的苦痛相比不值一提，因為他的背經常被爪子抓得血肉模糊，連皮都不剩。
我的向導說：“上麵那個頭在口中、腿露在外麵亂動的、遭受最嚴重折磨的是加略人猶大［18］。頭向下的那兩個人，在黑臉的口中吊著的是布魯圖：快看，他如何在那個地方扭動著身軀，卻沉默不語［19］！另一個人是卡西烏，他看起來身體非常壯碩［20］。不過夜幕又要降臨了［21］，此時我們要離開這個地方了，因為所有的我們都已經看過。”
我遵照他的要求，雙手摟住他的頸項，他掌控好時間與部位，當各個翅膀伸展得足夠大的時候，就爬到毛茸茸的肋部，接著緊緊地抓住一簇簇的毛，從濃密的毛與凍住的冰層之間下去［22］。在我們來到大腿朝外拐、正好形成臀部的隆起之處的時候，我的領路人精疲力竭、上氣不接下氣地將頭與腿掉轉過來，就好像往上爬一樣，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毛，我幾乎認為我們又要回地獄中去了［23］。
我的向導喘著粗氣對我說：“你一定要緊緊地抱住我，因為我們不得不一直沿著類似的階梯爬行，才可以離開這萬惡的深淵［24］。”說完，他沿著一塊岩石的洞穴走了出去，將我放到洞穴的邊緣上坐下，接著朝我邁出了平穩有力的一步［25］。
我抬起頭，本來以為會看到盧奇菲羅如我離開他時的那番情景，不料看到他向上伸出雙腿。那個時候我百思不得其解，難題就留給那些依舊不了解我已然跨越了那個中心點的愚蠢蒙昧的人自己去思索吧［26］。
我的向導說：“別坐著了，快點兒上路吧。路途非常遙遠，道路又坎坷，太陽已經走過第三時的二分之一了［27］。”
我們所處之地並非宮廷的大廳，而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地窖，地麵崎嶇不平，因光線難以進入，所以非常昏暗。我站起身後，說：“我的向導，在我離開這萬惡的深淵［28］之前，你大體上為我講解一下，讓我擺脫心中的迷惑吧。冰在什麼地方呢？他的身體為何這樣倒立？太陽為什麼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就已經從黃昏走到第二天上午了呢［29］？”他回答我說：“我在地心的另一麵緊緊地抓著那可以洞穿地球的蟲的毛，並攀附到他的身上，難不成你還認為你此時身處地球的那一麵？在我沿著他的身體下來的時候，你始終在地球的那一麵；不過在我掉轉身子的時候，你也越過了對世間萬物都具有吸引力的那個中心點［30］。此刻，你已經抵達地球的另一麵，這半球與那個被大片陸地覆蓋著的半球是對照著的，在那個半球的天頂下，那位生而無罪、一生也沒有任何罪孽的人被無情地殺死了［31］。你的腳現在就踩在一個渺小的球體的表麵，這個球體表麵就是猶大環的另一麵［32］。那裏是黃昏，此地就為早晨［33］；那個用自己的毛為我們做階梯的怪物，仍舊同原來一樣固定在那個地方［34］。他由天上掉落下來，落在這一麵，原本在此處顯露出來的陸地因為害怕他，所以將海洋作為自己的麵紗，到我們那半球去了［35］。可能也是為了避開他，顯露在此處的陸地留下了這個空處，朝上凸起［36］。”
下麵還有一個距離別西卜與他的墳塋相同長度的地方［37］，我們發現了它，並非因為我們看見了它，而是因為我們聽到了一條小河的流水聲。這條小河的河道回旋往複，坡度弛緩，自它侵蝕成的一個石穴流到那個地方。我的領路人與我就沿著這條隱秘的小路走回光明的世界。我們一刻也不想停下腳步來歇息。我的向導走在前麵，我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麵，朝上攀登，直到我透過一個圓形的洞口發現了陳列天上的一些美麗而閃爍的東西［38］。我們從那個洞口走出去，再一次看見了美麗的星星［39］。
· 注 釋 ·
［1］這是一句拉丁文，其中前三個詞是一首聞名遐邇的讚美詩的首行。這首讚美詩的作者是法國普瓦捷（Poitiers）主教福圖納圖斯（Fortunatus），他於公元569年為了迎接耶穌受難十字架的殘存部分自君士坦丁堡而來，並寫下這首詩，之後這首詩被天主教會采用。每當舉行耶穌受難日、十字架發現節以及讚揚節的宗教儀式的時候，此詩均會被唱起。詩中Vexilla regis（意思是國王的旗幟）指的就是十字架，這是天國之王的旗幟；不過，但丁在原句中加入inferni（意思是地獄）這個詞，改為地獄之王的旗幟，用來指代盧奇菲羅的六隻大翅膀。
本章開篇即用拉丁文對地獄之王進行描寫，氣勢雄渾，莊嚴肅穆，令人生畏。
“朝著我們的方向而來”表麵上指盧奇菲羅的旗幟在朝著我們的方向前進，實際上是說我們已經越來越接近盧奇菲羅，因為地獄之王固定在地球中心，不會移動。
［2］“我們這半球”指北半球。但丁在光線不足的地獄最底層看到龐然大物盧奇菲羅揮舞著巨大的翅膀矗立在冰湖之中，猶如在濃霧裏或是黃昏時分，一個轉動著的巨大風車模模糊糊地自遠方出現一般。這個比喻非常形象恰當，風車是一種龐大的機械裝備，配有寬闊的風翅來加速空氣流動作為動力，與盧奇菲羅這個碩大無朋的揮舞著翅膀扇風、令科奇土斯湖迅速凍結的怪物十分相似，遠處的風車在濃霧裏或者暗夜裏顯露出的模糊輪廓，與盧奇菲羅矗立在昏暗的地獄最底層，遠遠望上去若隱若現，也非常相像。
“龐然大物”的原文是dificio（也就是edificio脫落了詞首的e），早期的意大利作家習慣用此詞來表示機器或者工具，依照路易吉·溫圖裏（Luigi Venturi）的注釋，此處泛指不知名稱也不可名狀的大物。
［3］“避風的地方”原文是grotta，某些注釋家依照普通含義將其解釋為“洞穴”；另一些注釋家則將其解釋為“岩石”。波雷納認為，此詞還有為了給植物擋風防凍而特意建造的牆的意思，泛指避風之地。
［4］“此處”指的是冰湖的第四環，也就是冰湖的中心，是觸犯背叛恩人之罪的亡靈遭受折磨的地方。背叛恩人是最嚴重的罪過，因此這些亡靈會受到最嚴厲的懲處，全身都被冰封住，始終不能動彈。
［5］亡靈在冰層裏的姿勢迥異，或許是為了表現出罪責和懲罰的程度差異，不過詩裏對此並沒有具體解釋，所以我們不能確定某種姿勢表明對哪種恩人犯下了何種程度的罪孽。
［6］指盧奇菲羅，他在出賣上帝之前，是天使裏麵長得最美的一個。
［7］“狄斯”是羅馬神話裏的冥界之王，但丁將他與基督教的地獄之王相提並論，在第十一章與第十二章裏已經拿他來代指盧奇菲羅。“你務必要用無所畏懼的精神來武裝自己”，也就是說，你已經抵達了猶大環，此時你看到了盧奇菲羅的恐怖形象，還要緊緊地攀附著他的身體下到地心，才可以走出這萬惡的地獄，因此務必鼓起最大的勇氣。
［8］“冰冷而喑啞”意思是恐懼得渾身冰冷，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我未死去，但是也未活著”與“連生死都被剝奪了”均指但丁在見到盧奇菲羅的恐怖麵貌時，身心立刻陷入一種匪夷所思的狀態。
［9］“悲哀之國的國王”指地獄之王盧奇菲羅。詩裏對他的身材描述很少，僅僅強調他非常高大健碩，不過一些學者想依照詩句來推算魔王到底有多高大，比如安東內利（Antonelli）就計算出他臂長為410米，身高為123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