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那個罪人驟然停下對麵前食物野獸般的撕咬,用已然被他咬破後顱的腦殼上雜亂的頭發蹭了蹭那沾滿鮮血和肉屑的嘴,抬頭看向我,說:“你竟要我重述那足以撕裂我靈魂的災難。還未開口,隻要試圖去回想,它留下的殘酷陰影仍會摧毀我的心誌。但倘若我所說的一切會讓我所啃的叛賣者的臭名昭示於世的話,那麼盡管我會痛苦,我也會一邊哭一邊向你講述一切。雖然我對你的身份來曆和旅程毫不了解,但從口音能聽出你的確是佛羅倫薩人。我就是烏戈利諾伯爵,而這個便是盧吉埃裏大主教[1]。接下來我要為你解答對他來說我是這樣一個鄰居[2]的原因。既然佛羅倫薩是你的故鄉,那麼毋庸置疑,你多多少少了解這個事件。是的,我過於相信他而被捕入獄[3],之後被無情地判處死刑,但我要給你講述的遠遠不止這些,你一定不知道我是怎樣慘死在牢獄中的,你一定不知道他對我犯下了多麼不可饒恕的罪行。

“那個還要有可憐人被關進去的牢獄,因我之故而取名為‘餓塔’[4]。它四麵鐵壁,隻有一個狹小的窗洞。當那幾次微弱慘白的月華從窗洞的空隙穿過,灑落在我麵龐上之後,那場昭示不幸未來的噩夢就向我襲來[5]。

“在夢中,我看到這個惡棍是獵隊的首領和主人,他和他的同伴們為了追逐狼和小狼們,正急速地奔向那座使比薩人望不見盧卡的山。瓜蘭迪、席斯蒙迪和蘭弗朗奇帶著許多訓練有素、躍躍欲試的精瘦獵狗作為他派遣的先鋒[6]。父親和兒子們賣命地奔跑個不停,但不一會兒他們就筋疲力盡,這也許是由於他們兩側腹肋上有被尖牙利齒撕裂開的、血流汩汩的傷口[7]。

“我在晨曦來臨以前便被噩夢驚醒,冷汗涔涔地喘息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這時,我聽到身邊的兒子們微弱模糊的哭喊,待我凝住心神仔細傾聽,他們竟是在睡夢中渴望著麵包[8]。倘若你想到我所經曆的事情而不悲痛,那麼你可以說是一個冷酷無情之人;倘若你想到我心中預感到的事情而不流淚,那麼你一向會為怎樣的事情流淚呢[9]?

“當我的兒子們也掙紮著從噩夢中醒來,已經是平日裏給我們送飯的時間了。然而此時我們的心由於那可怕的預感而緊緊地縮成一團,深深的恐懼攫住了每一個人[10]。一陣陣鐵錘與釘子碰撞的聲音,還有砸木的悶響,讓我們徹底陷入了無底的絕望:塔牢的出入口被徹底封住了。我看著我的兒子們,陷入了沉默[11]。我不能哭,也不能動,我的心就這樣化為堅硬冰冷的石頭,我的身體也化為石頭[12]。他們哭個不停,我最親愛的小安塞爾摩小心翼翼地扯住我的衣角,說道:‘父親,你為何這樣看著?你怎麼啦?[13]’那稚嫩細弱的聲音能使世界上任何的悲痛決堤,我卻沒有落淚,從清晨到日落,我也一直沒有回答,而後在深夜裏也沒有,直到另一個天明[14]。當一縷太陽的清光不情願地射進地獄一般的監牢,我看到了兒子們的麵容,也就看到了自己的麵容。巨大的悲痛再一次襲擊了已經支離破碎的我,我啃咬著瘦骨嶙峋的雙手[15],感覺到理智將要離我而去。他們對我的愛是如此之深,害怕我會因饑餓和食欲的折磨而痛苦,就站起身來,說道:‘父親,現在你可以把我們從這無邊的痛苦中解救出來,吃了我們吧!是你賜給我們這可悲脆弱的肉體之衣,你可以隨時將它剝去![16]’我不能讓他們在肉體的痛苦之外再承受這般精神的折磨,於是我極力收斂心神,鎮靜下來,不再做出瘋狂的舉動。沉默和寂靜,是接下來的兩天中[17]牢房裏的全部聲響,我們一言不發。啊,冷酷的大地!你為什麼不肯賜予我們悲憫,你為什麼不裂開[18]?饑餓一寸寸地啃噬我們的肉體,就這樣挨到第四天的時候,伽多終於直挺挺地倒在我的腳下,臨死前,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呻吟道:‘我的父親啊,你為什麼不幫助我?’旋即斷氣了[19]。那種情景就如現在你眼中的我[20],之後的第五天、第六天,我絕望又無助地看著我的孩子們在我眼前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光明也背棄了我,我的雙眼什麼都看不到了,隻能顫抖地摸索著他們的屍身,整整兩天,不斷地呼喚著他們。最後,饑餓對我的摧毀甚至超越了使人哀毀骨立的悲愴[21]。”

話音一落,他用斜眼恨恨地瞪著我,露出慘白的利齒,又一口咬住那個已經千瘡百孔的頭顱[22]。他的牙尖嵌入頭骨,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其鋒利程度就連狗牙也有所不及。

啊,比薩,你對那個說Sì的美麗國度[23]來說是一個怎樣的恥辱啊!我不能理解為什麼你的幾個鄰居[24]都拖延著對你的懲罰,我願卡普拉亞和戈爾戈納這兩個正義的海島移動到阿爾諾的河口[25],手牽手、肩並肩地成為堤壩,讓憤怒的河水洶湧而出,把你的居民全部淹死!即使烏戈利諾伯爵愧對於你,曾出賣你的城堡給敵人,你對他的兒子們的酷刑也是萬難原諒的[26]。你這血腥的忒拜的胚胎,是什麼樣的仇恨使你這樣對待烏圭喬涅和勃利伽塔以及在前麵提到的另外那兩個孩童,他們是那樣幼小,那樣無辜[27]!

我們繼續向前,不知不覺踏入了一個冰天雪地的世界,酷寒的堅冰將一群罪人無情地困住,承受折磨的罪人們不是低著頭,而是仰麵朝天[28]。在這個世界裏,最大的懲罰就是封鎖他們本應發泄出的痛苦,正如冰雪封鎖他們的肉體。對他們而言,哭是一種沒有淚水、沒有表情的發泄。最初的淚在眼眶裏一轉就凍結成了冰珠,不斷湧上雙眼的淚水凝固成了弧形的冰壁,像剔透的水晶麵甲一樣覆住了眼球,並向上攀緣,最終與眉毛相接。那無處發泄的悲痛失去了最直接的渠道,全都重重地墜落到心上,構築了這一群人共同的地獄[29]。

我驚訝地發覺,似乎有一陣又一陣的微風撫著我那已經失去知覺的麵龐,而我的臉早已被寒冷凍得像生了繭子。我按捺不住疑惑,問我的老師:“難道這底下還有蒸汽嗎[30]?不然怎麼會起風?”老師回答道:“不要心急,等我們到了那個地方,你的眼睛看到的自然會給你答案。”

此時我聽到從冰層中傳來了一個鬼魂悲慘的哭號,他央求著:“喂,在你們這些亡魂要去最後一環受苦前,做些善事吧!請你們想想辦法摘掉我臉上這堅硬可惡的麵紗。當眼淚可以再次流出的時候,我便可以發泄出哪怕千分之一蓬勃欲出的哀慟[31]。”我稍一沉吟,對他說:“要我幫助你也可以,你必須先告訴我你的身份。我發誓一定不會食言,否則就讓我被打入冰底[32]。”他回答道:“你也許聽過提供給賓客罪惡之園的水果的阿爾伯利格修士[33],我就是那個人。嗬,我以無花果予人,便被報以海棗[34]。”於是我問:“這麼說,你已經死了[35]?”他說:“其實我無從得知我的肉體在現世的情況。托勒密環裏的罪人被賦予一種特權,那就是在阿特洛波斯帶走他的靈魂之前,他就已經被放逐到這裏了[36]。還有一個秘密我要告訴你,這可以作為另一個讓你情願為我解脫這水晶麵具痛苦的更重的籌碼。若是一個人犯下了叛賣罪,他的靈魂和肉體就會即刻分離,正如我一樣,靈魂墮入這幽深的井裏[37],而肉體被魔鬼接管,直至其腐朽。如果你是剛下到這裏來的新靈魂,應該知道勃朗卡·多利亞先生。他就是那個在我身後過冬的靈魂[38],他的肉體說不定依然在現世活動呢,然而他已被囚禁在這裏數載光陰了[39]。”我驚奇地說:“我可不相信你說的這些。據我所知,勃朗卡·多利亞還活得好好的,和普通人一樣飲食、飲水、更衣。”他對我的話嗤之以鼻,說:“米凱爾·臧凱還沒有來到上麵那條由馬拉勃朗卡們看守的、熬著黏糊糊的瀝青的壕溝裏以前,這個人的肉體就被魔鬼接管了[40],如果你不信,我還可以告訴你,他另一個犯了叛賣罪的近親也是這般下場[41]。現在可以剝去這層玻璃淚,打開我的眼睛了嗎?”我最終沒有為他打開眼睛,因為我思忖片刻後認為,對他無禮便是有禮[42]。

啊,熱那亞人,當我知曉你們的一個同胞與羅馬涅的那個罪大惡極的鬼魂[43]廝混在一起時,我衷心地祈願能消去你們這些與一切惡習為伍,卻摒棄美好風俗的族人在世界上存在的痕跡!由於這個人犯下滔天罪行,靈與肉已經分離,一個沉在冰冷的科奇土斯湖裏,一個則存於世上。

· 注 釋 ·

[1]1220年左右,多諾拉提科(Donoratico)伯爵烏格戈諾(Ugolino)出生於比薩,他的家族是在比薩沿海地帶和薩丁島上擁有許多領地的貴族之家——德拉·蓋拉爾代斯卡(Della Gherardesca)家族,屬吉伯林黨,比薩也是傳統的吉伯林城邦。但當他得知貴爾弗黨勢力在托斯卡納占了上風,就叛變了。他和貴爾弗黨首領喬瓦尼·維斯孔蒂(Giovanni Visconti)(此人也是他的女婿)在1275年通過密謀策劃使貴爾弗黨得到了主宰比薩的權力。不久,烏戈利諾便由於陰謀敗露而被判處流放,但由於佛羅倫薩等貴爾弗城邦的支援,他攜外孫尼諾·維斯孔蒂(Nino Visconti)在1276年返回比薩。他的才幹得到充分發揮,沒用多長時間就樹立了權威。然而1284年,他作為艦隊的首領在與熱那亞的戰爭中輸掉了梅洛裏亞(Meloria)海戰。熱那亞和盧卡及佛羅倫薩在戰後合作,危及著比薩的安寧。烏戈利諾憑借他出色的政治才幹以及作為貴爾弗黨人有利於與各個敵對的貴爾弗城邦進行談判的優勢,在比薩最危急的時刻被選為最高行政官。1285年,烏戈利諾不得不為了家鄉的安寧和離間敵人而委曲求全,分別割讓給盧卡和佛羅倫薩幾座城堡。就在這一年,他向外孫尼諾·維斯康提提出共同執政來鞏固勢力,不久這同盟便分崩離析。比薩與熱那亞在1288年簽訂合約釋放戰俘後,以大主教盧吉埃裏為首的吉伯林黨東山再起,大有重掌比薩政權之勢。烏戈利諾審時度勢地改變策略,拉攏盧吉埃裏並與他簽訂協議,試圖聯手趕走尼諾。烏戈利諾在盧吉埃裏動手前明智地躲回莊園,以擺脫與此事的幹係。尼諾在絕望之下向外祖父求助無果,不得不去他鄉避難,盧吉埃裏順利地坐上了最高行政長官的位子。此後,盧吉埃裏佯裝邀請烏戈利諾回城商量大事,烏戈利諾毫不起疑地應邀而至,卻遭到了受盧吉埃裏挑唆的市民的反對和指控,譴責他不該出賣城堡。他和他的孩子們被關入塔牢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