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叔叔們婚禮的一項日程,就是去大連,既觀光旅遊,也與兄嫂一見。他們的下一代人,無論求學、參軍、找工作和辦戶口也都在家裏居住過。媽媽也像當年照料姑姑叔叔一樣地對待他們的下一代。
各自成家立業後,相互走動的機會不多,偶爾的相逢卻有說不完的歡聲笑語。媽媽幽默風趣的陳年往事會引得大家開懷大笑。從四姑的笑聲中可以感知當年她們相處的融洽和青春的活力。
幾十年間,父親這一代的五個家庭中,無論哪家的困難,媽媽從來都是盡力所為。同樣,姑姑叔叔們也會伸出援助之手。記得“文革”中供給最困難的年代。四姑會千方百計從山東德州給大連捎寄豬肉和全國糧票。這在那個年代是令人感動不已的壯舉。
就在媽媽去世的前一年。我經過多方的動員,父母和姑姑姑父終於會聚山城重慶。讓我這個一直寂靜無聲的居室裏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和歡樂的笑聲。
在那段日子裏,四位老人憶往昔,說家常,說古論今,談笑風生。說了幾十年想說沒機會說的話,照了幾十年從來沒照過的那麼多相片。他們對自己的過去充滿了那麼多的懷念,對今天的生活如此地知足常樂。其樂融融,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畫麵感染著我……
2007.6.17 周日 重慶
姑父癱瘓以後
姑父是我最敬重的家庭成員之一,但卻是命運多舛、最不幸的一個好人。
姑父出生在一個原本富裕的前清遺老的家庭。自幼喪母,其父是典型的八旗子弟中最不爭氣的那一類,抽大煙把家產敗落殆盡。一天沒能享過貴族後裔是什麼感覺的他,卻背上了一個破落地主子女的帽子。
老子不爭氣,但兒子們都天資聰穎,刻苦努力,誓與命運抗爭。姑父在學校成績優異,但因家境貧寒,念不起大學隻好參軍入伍。在部隊,他很快成為修理機電的能手,退伍後就留在了海軍的修造船廠。
姑父在我初識的印象中,是個濃眉大眼、氣宇軒昂的小夥子,比今天所謂的“靚仔”,“帥哥”要氣派多了,樸實中透露堅毅的性格。清晨起來,他要出去做操,洗臉要到院子把毛巾浸在水裏,洗淨擰幹,擦臉。孩子時的我,見到這些舉動很好奇,覺得他和家裏的其他人不一樣。十多年後,我入伍參軍之後才知道。原來,那叫軍人的作派。
姑父姑姑結婚時,完全是白手起家。可以說是一無所有。但不到十年,從租房買房到自己蓋房,姑父姑姑兩人居然憑一雙勤勞的雙手和省吃儉用,創造了一個令人驚歎的居家樂園。那時,我們兄妹每逢節日都要去旅順住在姑姑家裏。那是我們心中的一塊樂土。
然而,一場“文革”打破了原本生活的安寧。年輕好勝的姑父在席卷全國的造反浪潮中被裹挾著,居然成為工廠一派群眾組織的負責人。不諳政治的農家子弟畢竟要成為犧牲品,好在他的天性溫和,從不參與任何武鬥和策劃揪鬥之類的不齒之事。被一場“保衛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大忽悠整得精疲力竭的他,又回歸到工人生活的原點。
經過這場深刻的、觸及靈魂的教訓,姑父從此不再出頭露麵,有所欲求,而是一心專研業務。年過四十的姑父又開始學外語,考技術職稱,把心思轉向了專業技術,為工廠的業務東奔西走。
姑父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是個工作之外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家庭上的人。記得結婚之後的很多年,姑父每天早晨起來擔水澆院子裏的菜地,晚上下班挑水澆幾裏地以外的開荒地。脖子上搭上一條擦汗的毛巾,幹起農活來,有模有樣。他最得意的事,就是把收獲最好的東西留下來讓我們享受。這好像就是他勞作的目的。
姑父是個無私的人,他樂意為親屬和朋友去做任何力所能及的善事。大妹妹自小就有氣管炎和哮喘病。經常出差的姑父到處尋醫問藥,後來得知,妹妹可能是過敏性哮喘。經過診療證明,姑父終於為妹妹找到了根治痼疾的良方。
同氣相求,同聲相應,同是善良的人有著同樣善良的心。姑父的為人是媽媽津津樂道的。然而,讓媽媽想不到的是,姑父在八九年的六月,在北京出差時,突發腦溢血昏倒在海軍司令部的辦公大樓裏。經過十天的搶救和半年的康複治療,姑父的命是撿回來了,但當年那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漢驟然成了一個木訥呆滯的老人。媽媽簡直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人生轉折。
從此,姑父的癱瘓成了媽媽的一塊心病。我探家時,媽媽的話題中最多的是姑父的病和他的一家。媽媽的心思總是放在那些不幸的家庭成員的身上。媽媽經常打發妹妹去探望姑父和姑姑,總希望奇跡會發生。然而,姑父在姑姑的悉心照理下至今還活著,媽媽卻先他而去。
已經不能說話的姑父得知媽媽去世的消息,大顆眼淚滾落在臉頰。
2007.6.18 周一 重慶
無言的母愛
媽媽人格上的堅強和心理的承受力給了我們一個致命的錯覺,以為媽媽的身體狀況再活十年是毋庸置疑的。
其實,媽媽走後,痛定思痛,才倍覺後悔是一種怎樣的心理感受。
二零零六年春節前,媽媽來渝的前一天因急於給叔叔開門,不慎踩翻了踏板,重重地摔了一跌。她咬牙去開門後,就臥床不起,但她並沒有告訴叔叔摔跤的事兒。當晚,媽媽疼痛得一宿未睡。
第二天,媽媽忍著劇痛乘機來到重慶。不巧,那天因工作之事,等我趕到機場時,媽媽已在機場站立等待了近半個小時。
不知媽媽受傷的我,又領著兩位老人吃完晚飯才回家。
第二天下班回來,見父親在廚房裏忙活,不禁問道:“媽呢?”
父親說:“她昨夜痛得睡不著,現在下地都不行了。”
我連忙跑進屋裏,見媽媽的頭發有些篷亂,顯然,她一天沒起床。
我抱怨媽媽為什麼不告訴,為什麼今天早上還硬撐著起來做飯。
媽媽淡淡地說,這次可能摔得挺重,她沒想到會這麼痛,以為過兩天就會好。
第二天上午,經重慶的骨科名醫魏德海診斷,媽媽是腰椎壓縮性骨折。
媽媽在重慶診治了近兩個月。身體開始慢慢地恢複,腰部的一大塊血瘀開始消退。但她的行走已經大大不如從前。其間,姑姑和姑父來重慶小住。隻有最近的幾個景點她才去,稍遠一點兒的便不能同行了。
臨近五一節,媽媽堅持回家,我看媽媽的身體沒有痊愈,就力勸她住下來。想不到媽媽說,她擔心自己回不了大連。當時,我覺得人老了真是多慮,根本沒把這話聽進去。
就這樣,媽媽永遠地告別了重慶。對媽媽致命的傷害來自一次意外的撞擊。
五月初的一個傍晚,媽媽和鄰居的大媽站在路坎旁邊聊天。旁邊是一群年輕人在打牌。突然,一個小夥子猛然從地上人群中竄進,不辯東西轉身逃跑,把媽媽一下子撞下了近一米高的石坎。
人們把媽媽從地下攙起,隨即被送進醫院檢查,明顯的外傷症狀是右手臂拇指骨折。媽媽的右臂打上石膏,吊在胸前被送回家。
其實,媽媽的摔傷更嚴重的是她肋骨和腰椎都斷裂了。從此,她再也不能下地活動和自主生活了。可悲的是,陪媽媽去醫院的鄰居私自保存了病曆,卻沒有告知媽媽受傷的實情。病情被隱瞞,加之媽媽的堅韌,使全家人都蒙在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