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孝心不能等待(長篇紀實文學連載之十)(3 / 3)

媽媽從此完全喪失生活自理的能力。這對一個堅強而勤勞的母性來說,精神上的傷痛遠遠甚於身體上的傷害。她覺得整天躺在床上,讓女兒伺候是一種恥辱。她認為,這樣的活著生不如死。

傷痛與心痛的交集並至,徹底摧毀了老人的心理防禦底線。媽媽的多種老年病也相繼加重。從最初進食的困難,很快加劇到大小便失禁,並進而出現持續性的昏迷與失憶。

此時,兩個妹妹成了媽媽的守護神。姐妹倆交替地照料媽媽的生活起居,為老人端屎端尿。連續多日,每天夜裏,妹妹要為媽媽換幾十片尿不濕。斷裂的腰椎影響了媽媽的下肢活動。她要不停捶打才能減輕疼痛和不舒適感。妹妹夜以繼日為媽媽做按摩,同時,又為媽媽做著心理疏導。

已經不能用語言來感謝女兒這種孝敬的媽媽,意識稍一清醒,就不停地拍拍身邊的枕頭示意女兒躺下。她用自己還可以輕微活動的一側手臂,輕輕拍打著女兒,仿佛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哄著剛出生的女兒睡覺一般。

麵對著生死存亡,母女之間的親情不需要任何的語言去描述,也足以感天泣地。

2007.6.18 周二 重慶

瓜田李下

古樂府《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

漢代樂府把一個君子的舉止描繪到極致之處,卻不免讓人覺得謹小慎微到這種地步是否值得。

但媽媽留在我記憶中的一件事,卻讓我懂得一個君子之風的磊落與作為。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個秋天,正在山東大學讀大二的我陪著媽媽,第一次去大姨家。

記得那天早上,表哥趕著馬車去拉沙土,順便送我和媽媽一段路。

大姨家離姥姥家大約有五十裏。表哥的馬車送了不到十裏就轉向朝西走了。

我陪著媽媽在蜿蜒曲折的山丘路上步行而去。

老家是中國最盛產蘋果的地方。這裏的秋天真是迷人。幾十裏的鄉村路兩旁,到處都是蘋果園。又大又紅的蘋果掛滿了枝頭,許多樹枝被過重的果實壓彎觸地,甚至連枝幹都折斷。被風吹掉的果實散落在樹下,俯拾即是。

一陣微風吹過,空氣中的醇香撲鼻而來,那種味道真叫人陶醉。

母子倆在生平第一次這樣遠足,走在無限美好的金秋裏,邊走邊聊,不知說了多少話。不知不覺,太陽已到正午的時分。或許是生物鍾的提醒,一種饑餓口渴的感覺隨之而來。我讓媽媽在一個果園的邊坡坐下歇口氣,自己也找了一叢幹黃的草墩坐下。

我問媽媽剩下的路途有多遠,她抬頭看看遠處的山丘說,大約十裏路。我盤算著,按照我和媽媽行走的速度,可能還要走上一小時。

手表的指針已經過了午時。這樣說來,到大姨家應該是午後一點多了。這時,我開始後悔,早晨出發時竟沒有帶點吃喝的東西。原以為這幾十裏的路途走不了多久,空手走起來輕鬆些。沒料到,現在才知道,農村三鄉五裏的說法都是大約估出來的裏程,比實際少得多。

從自己的感受推想,媽媽此刻也很口渴難耐。我讓媽媽等著,起身向果園深處走去。媽媽見狀,連忙問我幹什麼?我說,挑兩個成熟的蘋果解渴。媽媽立刻厲聲喝我回來。

我很不理解地聽從了媽媽的指令,回到了母親的身旁,心裏還覺得媽媽太過分了。老家這片土地最適宜蘋果的生長。大片的土地不是用來種大田,而是作果園。家家的自留地幾乎都是蘋果園。農民一年收成的絕大頭是靠蘋果。蘋果對於這裏的人們就像一枝麥穗、一個苞穀棒一樣。沒人會對別人吃自家的一個蘋果有什麼過度的反應。果園裏滿地掉下的蘋果是作飼料的。

媽媽見我不高興的神情說:“你穿著軍裝,還戴著校徽,怎麼能去摘別人家蘋果,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是說,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嗎?“

我一時語塞,不知怎麼辯解才好。見媽媽那麼認真和嚴肅的口吻,我隻好說:“那給人家留下一塊錢,行嗎?”

媽媽用沒有任何商量的口吻說:“我不渴,走!”

媽媽站起身,連土都不拍一下,邁步前行。

跟在媽媽的身後,我們誰也沒說話,一直默默地向遠處的山丘走去。

我突然省悟到,自己方才的想法觸及了媽媽為人處事的底線。她會覺得,這不應該是她的子女應該有的非份之想和做人的行為。

媽媽的沉默不語,讓我感到了自責和內疚,也油然而生一種對母親人格力量的敬仰。

幾十年過去了,生活中許多的事兒都成為過眼雲煙,而這件事卻銘記在我的靈魂深處,久久不能泯滅,影響著和照亮著我的人生。

2007.6.20 周四 重慶

媽媽在重慶的日子(之一)

媽媽第一次來重慶是2004年的春節。

這是媽媽第一次從東北到西南,這麼大的地域跨越對她來說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是坐飛機。

媽媽這次遠程,是幾經反複才最後成行。最初,無論如何勸說,她都執意不來。因為,我在北京工作學習的三十年裏,媽媽僅僅去過一次北京。以後,無論怎樣做工作,媽媽都沒有應允過。

媽媽不去北京的理由很單純,就是怕影響我的工作,給我添麻煩。這話說出來,也許外人是無法理解的。但深知媽媽性格的我,卻為之感動和內疚。

那些年,為了考大、考研、考博士,為了寫論文不停地奮鬥,每年的長假甚至是寒暑假都很少回大連探望父母。那時也從來沒有想到帶父母外出旅遊,或者給父母過個生日之類的事情。連續一二十年的拚搏下來,不知不覺地把衝動演變成一種慣性,又從慣性固化為一種習慣,好像閑暇就是浪費生命。

這種生活的節奏給媽媽以強烈的影響。從母愛的本性出發,她認為,兒子的每一項工作都很重要和神聖。兒子的時間沒有分配給她占有的權利,在她看來不給兒子添一點麻煩,不讓兒子分一刻心是作母親的本份。她堅守著這樣一種信條從不動搖,無論是國慶大典,還是喬遷新居,媽媽對各種理由的邀請都以不變應萬變。

每天早晨,我離家出門時,走出單元樓口就徑直上車離去。一次,司機提醒我說,老人家正站在陽台上看著我上車。此後,上車前,我都有意識地回望陽台,總能見到母親深情的目光。那目光,既是送行,又是期盼。盡管媽媽對我招手示意的動作並沒有任何舉動回應,但那注視的目光裏凝聚著多少母愛的深情。

後來爸爸告訴我,隻要你來電話說回家吃飯,你媽做好飯,就不停地到陽台上等著你回來。

這麼執著的母愛卻被另一種母愛壓抑著,她是那麼關心自己的兒子,卻又怕這種關心影響兒子的工作。這便是一種偉大母性的矛盾,它們強烈地衝突著,又和諧地集於一身,從而更加彰顯出母愛的無私與崇高。

為了能夠讓媽媽成行,我把工作與回家的矛盾做了強化。目的是讓她感到,她來探望兒子是幫助我工作,能夠照顧我的生活。她可以給我看家做飯,讓我回家有飯吃,有回家的生活感受。

已近八十的老母親終於邁出了她從未走過的遠足。我們母子能夠在大西南的山城重慶相聚,有了分別三十年後的一段共同生活的短暫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