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個牽動讀者思索的懸念一直要留到小說的最後部分才得以水落石出。
記得戴維·洛奇(傑出的小說家,享譽世界的《小世界》的作者)曾經意味深長地指出,“現代的純文學小說家對簡便現成的對策和皆大歡喜式的結局普遍帶有戒心,因此他們傾向於在刻畫謎樣事件時加上曖昧難明的色彩,不一定非給出謎底不可。”這樣做無疑會強化小說本身的懸念和閱讀上帶來的認知張力。
當然,就小說創作的風格樣式來說,《劉平的生活》並不是探索性很強的先鋒或者前衛作品,它的遣詞造句布局謀篇還依舊遵循著傳統現實主義在典型環境中塑造典型人物的寫作路線;不過,它畢竟取法乎上,講究故事的起承轉合前因後果,並且賦予生活化的細節以豐滿別致的藝術構思。應該看到,《劉平的生活》在小說行程的整體推進上可謂一環扣一環,幾乎滴水不露地為我們營造了劉平和邢軍的尷尬錯落的婚姻狀態,尤其是對女主人公的細膩傳神地刻畫,從絕望的深淵到希望的萌芽與轉換,從感情承當到理智處理生活裏的大事小情,用了許多光亮而鮮活的過場細節,譬如出門討飯,再如用菜刀切斷自己的手指等段落,都生動淋漓地顯示了主人公多側麵的人格魅力:不向苦難低頭的韌性,危急關頭的審時度勢,感情衝動之際那種不管不顧的大義之舉(實則用懲罰自己的手段告誡孩子),都帶給人振聾發聵的閱讀效應。
更加難能可貴的還在於,小說在尾聲部分運用了類似戲劇架構的“倒高潮”的寫法,以一個事隔多年的水落石出的揭底,一下子升華了人物在故事行為中的精神品格——邢軍麵對長大了已經成為軍官的一雙兒女老淚縱橫,告訴他們一個秘密,“村長也當過兵,還是爸爸的班長呢。”而就是這個村長,前年領著大夥開山修渠,排除啞炮時為救栓柱犧牲了。從講述者深情如注的訴說中,我們清晰目睹了一個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生命的人性光澤。
也許,一部小說賴以打動人的永遠是心靈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而要做到這一點,作者必須緊緊依靠情感的深層次體驗。最關鍵是要貼著人物來寫情節,來展開綿密豐富的細節刻畫,來用人物別開生麵的動作和語言完成一個個生命插曲的遊移轉換。在《劉平的生活》中,男女主人公的性格總是隨著故事的輾轉遞進而不斷豐富發展,於是在我們閱讀的視線裏會不時跳躍著邢軍和劉平在生活和命運擊打考驗下而出現的不同層次和意味的個性造型:舉凡男人的窩囊、強硬、甚至歇斯底裏,當然還有身處困境中的韌性堅持(以畫畫為核心線索),女人的背離、包容、頑強、糾結、承擔等等,無不滲透著作者情感世界的光焰燭照,因此顯得那麼立體鮮活、栩栩如生,讓我們看到他們飽經生活風霜洗禮後的豁達、忍耐與樂觀。
除此之外,這部中篇之所以充滿了來自生活深處的質感的光芒,還在於它不是孤立於時代和曆史之外的寓言或者傳奇,而是帶著苦辣酸甜的曆史真實的體溫和社會大熔爐中小人物命運的曲線弧度來展示著人性與時代的默契乃至乖離。其中給我們留下至深印象的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劉平出門討飯的若幹細節處理,這裏麵充滿了女人的潑辣、韌性、識相甚至狡黠,從中不難看出人從對環境的被動適應到主動迎合,是需要何等勇氣、犧牲精神乃至聰明才智的。時代、社會背景,還有鄉村生活氣息,在杜樹人那裏通過人物的淚中含笑的堅持,生命儀式般的刻畫梳理,而獲得了油畫一樣渾厚樸拙的藝術力量。
仔細閱覽這部容量不小的中篇,我們當驚歎作者的構思之奇妙,取材之別致,運筆之酣暢淋漓的功底。概而言之,《劉平的生活》是在雜色的生活情調裏編織了抗爭不幸命運的心靈圖譜,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彼此碰撞擊打出了歲月淬煉的火花,顯示了精神的高貴和雋永。作者以質樸無華曲折回旋的深沉筆觸點染了錯綜複雜的生活及其曆史背景裏人的掙紮、努力和追尋的意義和價值,整個作品因此濡染上一層“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的詩意光輝,印證了苦難環境中不屈不撓的生命意誌的不可戰勝的力量所在。
如果說還有一點不滿足的話,就是村長這個人物形象略顯單薄,性格從開始到結尾幾乎沒有多大變化,作者疏於審視一個好人的局限和弱點,而那恰恰很可能是值得開掘和探索的幽微地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