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跟老勞模一塊幹活累死人”,這話一點也不假,我不僅一次領教過,特別是鏟頭遍地,十幾個人,老勞模打頭選好壟,然後大家一字排開認準壟,齊頭並進,鏟到地頭拎過來,仍按原來的陣勢鏟回來。這在當時叫“拎飆”。好家夥,累死你,誰也夾不了餡,一直到秋都知道那條壟是誰鏟的。誰鏟地慢,到拎飆的時候就給你留下一壟,大家收工了你也得鏟完。誰英雄誰好漢,一上飆就看出來了,手慢的,到這個時候就請假了。老勞模總是第一個到地頭,然後到後麵檢查質量,或者幫助別人接接壟。有人提出少鏟一壟行不行,老勞模馬上會說,少給你記工分行不行?有一次有兩個青年活幹到一半就請假到大隊參加批判會,老勞模說:“開批判會能當飯吃啊?活給你留著,上哪都行。”以後再也沒有人敢找借口的了。
那幾年,太平莊的一個工分值一角三四分錢,是遠近聞名的富裕隊,而且工分毛,一個壯勞動力一年能掙七八千工分。姑娘們都不肯嫁出去,因此村裏大姑娘多,小夥子早早就結了婚,太平莊成了全公社著名的親家村。那年我家插隊,隊幫公助蓋房子,拉下了一千多元錢的債,我掙了8000多工分,年底分配,一下就還上了饑荒。
三
1973年8月,市裏召開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我和熊嶽公社金星大隊黨支部書記“老黨”住在一個房間。老黨姓徐,叫徐崇讓,是山東人,舊社會逃荒過來的,土改時候入黨,老兩口,沒有子女。因為辦事堅決,講原則,老百姓都稱他為“老黨”,久而久之倒把他的大名給忘了。他帶領群眾從互助組,合作化,到人民公社,一直擔任村裏的黨支部書記。老黨太出名,全縣全市沒有不知道的。
金星村是熊嶽城邊子村,以果樹為主,地少人多。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開始到七十年代初,老黨把全隊的青壯年勞動力組織起來,先到離熊嶽三十裏外的仙人島攔海造田,後又到六七十裏地以外的蓋州西海攔海造田,住窩棚,種水稻,聲名遠播。這次“積代會”是要他來“講用”的。可是會前“調講”後,又通知不要他講了。本來不算什麼大事,可是那個時候,對老黨來說可非同小可,老黨覺得這是路線問題,心裏想不開,坐在床上,一個勁地抽煙。晚飯後,市裏領導來看望代表,老黨才下床站起來,領導們和老黨都熟悉,說話也隨便。隻聽老黨說:“經驗材料都是事先審查好的,又叫改,不改就不讓講,我幹的那些事還對不對?”當時的市委書記是軍代表,安慰老黨,“都是大會秘書組的意見,對不對先不論,你講不講都是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送走市領導,老黨又點起了一支煙,不等一支吸完接著又續上一支,不間斷地抽,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就為那麼一句話,就為那麼一句話,就非得改,本來就是這麼回事。‘社會主義是幹出來的,不是喊出來的’改了,我那些事怎麼講?不能改,不讓講也不能改。”
第二次見到老黨是在1982年冬,落實中央1號文件,進行農村聯產承包責任製改革,我來到了熊嶽金星村,老黨思想有點不通,他說:“辛辛苦苦幾十年,一下子分了,心裏有點舍不得。但是不分,也很難撐下去。”後來金星村很快就把責任製落實到位了。
1984年我調到熊嶽鎮工作,轉過了年熊嶽鄉又拚入熊嶽鎮,老黨已經退下來,接替他的是老黨親自選的當年攔海造田時的突擊隊長。一天,老黨坐著“驢吉普”來找我,進門就說:“我來上訪。”我慌忙給他讓座,他依然站著,說:“雖然聯產承包了,可那是使用權,所有權還是集體的對不對?”我還未來得及回答,他又接著問,“土地撂荒了管不管?責任田插葡萄拐子管不管?果樹不剪枝,不刮腐爛病管不管?”……一連串的問號,我連忙回答:“管管管。”“好,這可是你說的,管不好我還來找你。”
都是過去的人和事了,一想起他們我總是由衷地佩服,賈主任,老勞模,老黨,他們都沒有念過書,一直在最基層工作,除了賈主任外,老勞模和老黨,到死也沒有享受到退休金,沒報銷過醫藥費,我常常想,是什麼力量支撐著他們為了我們的事業而忘我地終身努力奮鬥呢?在文化大革命中,很多老幹部被打倒了,靠邊站了,可他們卻打不倒,是什麼力量支撐他們永遠挺立著呢?賈主任和老黨都是外來戶,在村裏隊裏沒有家族和親屬,可他們在群眾中一呼百諾,是什麼法寶使他們具有這麼崇高的威信呢?
答案,我,尋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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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這個世上無比地寧靜,起伏的山巒,浩瀚的大海,湛藍的天空,皎潔的月光從山巔爬起,悄然又消失在海天之間,人們飽享著這世界不可比擬的貞潔。
一
再往前的事情記憶就不太清楚了,大約是在五歲左右的時候,父母把我送到老家住了兩年,我對這個世界映像,是從老家的草房開始的:土牆紙窗煤油燈,冬日裏北牆上白慘慘的掛霜,還有跟著堂兄到南山坡打疙瘩,苞米秸籬笆被風吹得吱吱叫……春天來了是孩子們最好的日子,打開窗子,屋裏屋外盡情地瘋,可是風雨天還得在窗前放下草簾,怕風雨把窗紙打破,屋裏又被擋個黢黑,於是我便跑進風雨中瘋而把衣服和鞋子濕透,遭到伯母的責備。草房後有幾棵大梨樹核桃樹,房前還有一棵花椒樹和幾棵山楂樹,門前那條小溪嘩嘩地流淌,機警的魚兒搖擺著身軀,自由自在,不時驚恐地逃避著鴨子的撲食和孩子們的草網。那幾年,親昵著柳枝吐綠,野草萌動;和聲著秋蛐清唱、河塘蛙鳴。夏夜中有熏風沐浴,篝火裏燒毛豆;冬日裏在河麵溜冰,火盆中埋紅薯。從小的日子在頭腦中始終揮之不去。
有一次,一匹青馬跑進院子,撒著歡咻咻地叫。祖父忙從屋裏出來,拿著一個苞米棒塞到馬嘴裏,叫我過來,讓我摸摸馬的大嘴唇,對我說:“這是咱家的馬,入社了,動不動還往家裏跑,就是離不開這個窮家。”我摸著那馬,那麼溫順、機靈、通人氣。那馬垂下頭,嘴唇差不點貼到我的臉,方才那股瘋勁一下子不見了,突然打了一個響噴,嚇得我忙把手縮回來,那馬的氣息至今還存在我的鼻孔裏。以後,那馬三天兩頭往回跑,我不止一次看見祖父撫摸著馬背與馬交流,那馬馴服得像個孩子,默默地傾聽。有時祖父不在,我曾企圖獨自走近它,像祖父那樣和它親昵,然而恐懼使我終未成行,隻是遠遠地看著它咻咻地叫,與它的大眼睛對視,那裏透出了祥和親切情意綿綿和穩健與詩意,我甚至在想:“我要做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