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光散文兩題
散文
作者:王立光
王立光,男,1952年生。東北大學研究生院畢業,哲學碩士。當過知青、教師,長期工作在縣區黨委、政府,現供職於中共營口市委宣傳部。從事散文創作多年,多篇作品發表於《長江文藝》《鴨綠江》《遼寧散文》等文學期刊。並著有散文集《留白》和理論文集《流痕》。
根在民間
存在電腦裏的記憶可以一鍵刪除,而留在腦海裏的記憶卻不會輕易刪除得了,特別是那些印象深刻的人和事,比刻在石頭上還經久。在我回顧自己成長軌跡的時候,我發現,青年時期留在腦海中的一些形象仍然栩栩如生,鮮活自然。在不自覺中,他們竟然至今還影響著我。
一
1968年9月26日,還差一個多月我將滿16歲,和同學們一起下鄉到蓋縣太陽升公社科頭寨大隊,迎接我們的是大隊革委會主任賈連生,他是個老榮軍,帶著大墨鏡,一臉的剛毅,短短的頭發直豎豎地立著,“嘿嘿,你們是毛主席的客人,就是我們的客人,來到我們大隊就是到家了。今後有什麼困難就找大隊,誰敢欺侮你們,就找大隊。嘿嘿。”話一出口,擲地有聲,親切中充滿威嚴,就像父親。“我們要互相學習,嘿嘿,我們教你們種地,分清什麼是穀子,什麼是稗子,你們教我們文化,怎麼寫批判稿,嘿嘿。完了”於是,我們便被參加歡迎會的各個生產隊隊長分別領走,三個人一鋪炕或四個人一鋪炕,安置到老百姓家。
第二天,大隊對下鄉知青進行集中教育,由老貧農憶苦思甜。鮑大爺,幹淨利落的老頭,放蠶的嗓子,說話也流利。
他說:“舊社會苦啊訴不盡,受壓迫,沒有自由,老百姓挨欺負……要說挨餓,要數低標準那年……才好了幾天,別好了瘡疤忘了痛……”
這時,下麵有竊竊私語,“說錯了,說錯了!低標準是哪一年?”
“不要說話,不要說話。不要亂講。”主持人提高了嗓門,他麵向鮑大爺。
“實事求是,實事求是,讓人講完。嘿嘿。”賈主任說。
“孩子們,我講不好,講不明白,你們可得聽明白。完了。”
鮑大爺緊張了,匆匆走下講台。
會後,組織討論,有人說“講得好,挺生動的。”有人說“淨瞎講,講不明白還要我們聽明白。”還有人說“他反動,攻擊新社會,得批判他。”傳到賈主任耳朵裏,賈主任說“批判什麼,是人家愛講嗎?還不是咱們請人家來講,不入耳了就批判,以後還有誰敢講真話?”
秋收後,進入冬閑,天短夜長,大隊經常利用晚間開會學習。一次大隊召開批判反動路線大會,青年們按要求都寫了批判稿。會議剛剛開始,有些青年卻把十幾個“四類分子”掛著牌子押進會場,有的甚至拳打腳踢,幾乎就在同時,賈主任也氣喘籲籲跑進會場,一邊跑,一邊喊:“XXX,XXX,你他媽搞什麼名堂,誰叫小青年把‘四類分子’押進會場,都他媽給我放了。”他箭步衝上台,接著說:“我早告訴過你們不打無準備之仗,準備好了的仗你們不打,偏打無準備的。你們安什麼心?”他壓低了聲音,放緩了語氣,“我們準備了那麼長時間,寫好了批判稿,是挖反動路線的老根,你們把“四類”弄進來,還能批深批透嗎?這不是幹擾鬥爭大方向嗎?”他接著說:“為什麼要文鬥不要武鬥,打天下的時候要武鬥,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嘛。現在咱們坐天下了,就得文鬥,觸及靈魂嘛,拳打腳踢能觸及靈魂嗎?能把反動路線批倒批臭嗎?”賈主任完全站在了理上,誰也不敢吭聲。於是“四類分子”放了,批判會接著開,青年們一個接著一個上台念從報紙上抄下來的批判稿。
賈主任是個老英雄,三裏五村有很多關於他的傳奇故事,說他是年輕時參加了呂正操領導的大刀隊,有武功,並且身手不凡,能背著手爬上電線杆,身上留下無數刀疤槍眼,就是要不了他的命。解放戰爭的時候當挺大的官,在一次戰鬥中右眼珠被流彈崩出來的時候,他竟然一把將眼球拽下來撰在手心繼續戰鬥,因此影響了治療,成了獨眼龍。國家養著他,可他閑不住,大家選他當書記,造反派想打倒他,他說:“打倒我?嘿嘿,想得美,天下是我們打下來的,交給你們?也不照照鏡子。打倒我?我就不倒。”
賈主任的嗜好就是抽煙,一顆接一顆地抽,抽煙時一言不發,皺眉思索,老百姓們擁護他,不論誰安排什麼事,都要順口問一句,“老賈知道嗎?”四類分子們圍圍他,有點什麼風吹草動就往他家跑,或者讓老婆孩子去報信。造反派們都怕他,老賈頭不讓幹的事,他們怎麼變著法也幹不成。就連公社革委會的領導見了他也低眉順眼。有的造反派提出要脫產鬧革命,賈主任說:“不要工分?行。”造反派不幹,賈主任說:“誰養活你?”賈主任在大會上講:“不幹活,公糧誰來交?官豬誰來交?官菜誰來交?我們要當好革命的後勤部。這就是幹革命。”
二
1970年春節後,我轉到蓋縣蘆屯公社官屯大隊太平莊小隊,第一天領著我幹活的是“老勞模”,老勞模六十多歲了,足有一米八的大個子,花白的胡須修剪得整整齊齊,穿著傳統大勉襠棉褲,紮著褲腳,家做的圓口棉鞋,腰間係著青布腰帶,腰板筆直,大嗓門,滿嗓灌。青年們誰都不願意跟他一起幹活,說是跟他幹活累死人。
老勞模是土改時參加縣裏開展的勞動競賽奪得個頭名狀元,成為勞動英雄,被評為勞模,為村裏掙得了榮譽,全村的人從此就再也沒有稱呼他的名字,無論老少,無論輩分,一概稱他“勞模”。後來,勞模年齡大了,在勞模前又加個老字,成為“老勞模”。
從成立生產隊那天起,老勞模就是生產隊長,一直到文革,造反派說他是假勞模,給他罷免了,但老勞模不承認,他說,“我勞模是縣裏評的,當隊長是大夥選的,你們幾個山貓野獸說不讓我幹我就不幹啦?我就偏幹給你看。”所以,老勞模一直在管事,一天也沒耽誤。社員們也照常聽他的。
第一天幹活是席地瓜,在隊部窗前,用土坯砌成半尺高的池子,填上沙子,把選好的地瓜種擺進去,再蓋一層沙子,罩上塑料布提溫催芽。社員們說,“這是好活,有地瓜吃了。”按老勞模的吩咐,我搬坯,挑沙子,累得夠嗆。在擺地瓜時,趁老勞模不注意,我拿了一個小地瓜就想往嘴裏填,“放下。”老勞模大吼一聲,“這是隊裏的地瓜種。”我連嚇帶羞,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湧。下午接著幹,我仍然打不開精神,隻見老勞模從懷裏掏出兩個地瓜遞給我,說:“吃吧,烤的,是城裏孩子的稀罕物,趁熱吃。”我接過帶著老勞模體溫的烤地瓜,一聲不吭,也不動。老勞模象隔著山溝喊話一樣,說:“愣什麼?還生氣哪?大荒身子幹農活吃不消,進屋歇歇。”說著就把我推進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