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燈瑣憶 蔣坦(下)(1 / 3)

姬如出水芙蓉,不假雕飾。當春楊柳,自得風流。太夫人恒太息曰:“韶顏稚齒,素服淡妝,秀矣雅矣,然終非所宜也。”壬午初夏,婪尾嬌春,將侍祖太君為紅橋之遊,萼姊、苕妹輩,爭為開奩助妝。璧月流輝,朝霞麗彩,珠襦玉立,豔若天人。隴西郡侯眷屬,時亦乘鈿車來遊,遇於筱園花際,爭訝曰:“西池會耶,南海遊耶?彼奇服曠世,骨象應圖(奇服曠世,骨象應圖:此二句出自曹植《洛神賦》。)者,當是采珠神女,步蘅薄而流芳也。”計姬歸餘四年,見其新妝炫服,隻此一朝而已。羅襟剩粉,繡襪餘香,金翠叢殘,覽之隕涕。

姬最愛月,尤最愛雨。嚐曰:“董青蓮謂月之氣靜,不知雨之聲尤靜。籠袖熏香,垂簾晏坐。簷花落處,萬念俱忘。”餘因賦《香畹樓坐雨》詩曰:

剪燭聽春雨,開簾照海棠。

玉壺銷淺酌,翠被罩餘香。

惻惻新寒重,沉沉夜漏長。

宛疑臨水閣,無那近斜廊。

清福豔福,此際消受為多。今春《香畹樓坐月》詞,則曰:

蟾漪浣玉,人影天涯獨。

鏡檻妝成調鈿粟,應減舊時蛾綠。

歸來夢斷關山,卷簾暝怯春寒。

誰信黛鬟雙照,一般辜負闌幹。

又《香畹樓聽雨》詞曰:

夢回鴛瓦疏疏響,燈影明虛幌。爭奈此夜客天涯,細數番風況近玉梅花。

比肩笑向巡簷索,怕見簷花落。傷春人又病懨懨,拚與一春風雨不開簾。

蕭黯之音,自然流露,雲搖雨散,邈若山河。從此雨晨月夕,倚枕憑闌,無非斷腸之聲,傷心之色矣。

餘以樗散之材(樗散之材:無用之才。),受知於閣部河帥、節使都轉暨琅琊、延陵兩觀察。河渠戎旅,不敢告勞。然出門一步,惘惘有可憐之色。迨過香巢,益縈別緒,淒懷釀結,發為商音。猶憶壬午初秋,下榻碧梧庭院,寄姬蕪城詞曰:

新漲石城東,雪聚花濃。回潮瓜步動寒鍾。應向秋江彈別淚,長遍芙蓉。

金翠好房櫳,燕去梁空。開窗偏又近梧桐。葉葉聲聲聽不得,錯怪西風。

又於紉秋水榭對月寄詞曰:

深閨未識家山路,淒淒夜殘風曉。霧濕湘鬟,寒禁翠袖,曾照銀屏雙笑。紅樓樹杪。怕隱隱迢迢,夢雲難到。萬一歸來,屋梁霜霽畫簾悄。

憑闌愁見雁字,問書空寄恨,能寄多少?水驛燈昏,江城笛脆,絲鬢催人先老。團蒕最好。況冷到波心,竹西秋早。待寫修蛾,二分休瘦了。

香影閣主人讀之,憮然有間,曰:“此時此際,月滿花芳,偶爾分襟,愴懷如許。陽關(陽關:送別之曲。)三疊,河滿(河滿:唐舞曲,曲調哀婉淒涼。)一聲,惻惻動人,聲聲入魄,用心良苦,其如淒絕何!”餘初出於不自覺,聞此乃深悔之。頻年斷梗,轉眼空花,影事如塵,愁心欲碎。玉溪句雲:“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霜紈印月,錦瑟凝塵,斷墨叢煙,益增碎琴焚研之恨。

餘去秋留江,姬喜動顏色,曰:“妾積思一見老親,並掃生母之墓。君今晉省應官,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懷,雖死無憾。”餘訝其不祥,亂以他語。會先大父奉政公病,餘侍側不忍遽離,幕僚僉言:“既受節相河帥厚恩,亟宜謁謝。”姬曰:“兩公當代大賢,以君為天下奇才,登之薦牘,此其儲才報國之心,非欲識麵台官,拜恩私室者。且君以侍重親之疾,遲遲吾行,又何歉焉?”嗣奉政公以江淮苦澇,宜效馳驅,促餘掛帆。溯江西上,閣部審知奉政公寢疾,仍允告歸,姬曰:“吾聞聖人以孝治天下,閣部錫類(錫類:錫同賜。類,善。)之心,洵非他人所及也。”嗣此半月,姬與餘隨同諸大人侍奉湯藥,姬獨持淡齋,不食鹽豉,焚香禱佛。奉政公卒以不起。然此半月中,餘得隨侍湯藥,稍展烏私,皆閣部之所賜也。八月下浣,餘遽被議;九月中旬,舉室南還,而姬歸省掃墓之願知不克踐。既痛奉政公之見背,又複感念生母,人前強為歡笑,夜分輒嗚咽不已。十月中,餘又奉檄,涉江曆淮,姬獨侍大婦之疾,半載以來,幾於茹冰食蘖(茹冰食蘖:含辛茹苦。)。嗚呼!傷心刺骨之事,庸詘者尚難禁受,況茲嫋嫋亭亭,又何能當此煎迫哉?

七月二十日,與客坐紉秋水榭,恭奉太夫人慈訓曰:“紫姬之逝,使人痛絕,傷心吊影,汝更可知。以汝素性仁孝,於悲從中來之際,想自能以重慈與我兩老人為念。寄去姬傳一篇,據事直書,不計工拙,聊攄吾痛,無侈無飾,當之者亦無愧色也。”謹展另冊視之,洋洋將二千言,淚眼迷離,不忍卒讀。時玉山主人、鵝湖居士在座,歎曰:“紫君賢孝宜家,不知者或疑君抱過情之痛,今讀太夫人此傳,始知君之待姬,洵屬天經地義,實姬之微行有以致之爾。”蕙綢居士曰:“紫姬之賢孝,堂上之慈愛,至性凝結,發為至文,是宇宙間有數文字,紫君得此,可以無死。國朝以來,姬侍中一人而已。”嗚呼紫姬!餘撰憶語千言萬語,不如太夫人此作,實足俾汝不朽。鬱烈之芳,出於委灰,繁會之音,生於絕弦。彤管補靜女之徽,黃絹銘幼婦之石。嗚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後,餘其無作可也。

《香畹樓憶語》是清嘉慶年間陳裴之為悼念其亡妾王子蘭而作,問世伊始,即獲高度讚譽。陳裴之的愛妾王子蘭,字紫湘,因所居為香畹樓,又字畹君,《香畹樓憶語》一名亦得自該樓。《香畹樓憶語》一文,如陳裴之友人所雲:“題曰《香畹樓憶語》,仍影梅庵舊例也。”明確地指出了《香畹樓憶語》是模仿《影梅庵憶語》而作。《影梅庵憶語》的作者是明末大名鼎鼎“複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影梅庵憶語》詳細記述了他與亡妾董小宛從相識到最後死別九年間種種恩愛情事,以清新流暢的文筆和“餘不知姬死而餘死也”的真情打動了一代代讀者。在它的影響下,有清一代甚至形成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憶語”體的文體,《香畹樓憶語》即是此類作品中的佼佼者。

《香畹樓憶語》雖是仿《影梅庵憶語》而作,同是敘說高門大戶的貴族公子和青樓妓女之間的愛情故事,但時已相隔一百多年,江南地區的人文風氣、社會氛圍有了極大變化,陳裴之的思想、生平與冒辟疆也截然不同,所有這些形諸文章,使得《香畹樓憶語》迥然有別於《影梅庵憶語》。最為明顯處,是陳裴之在《香畹樓憶語》中表現出對紫姬的一往情深,全然不同於冒辟疆對董小宛一派居高臨下的俯視。

董小宛與冒辟疆的愛情中始終存在著主動與被動、接受和施與的主從關係。換言之,董小宛從不曾得到過冒氏發自肺腑的、平等的愛。董小宛脫離風塵,歸於冒氏,冒辟疆稱之為“驟出萬頃火雲,得憩清涼界”。然而,我們所看到的是,在這個“清涼界”裏,董小宛卻管弦、洗鉛華、勤婦職,失去了以往的風采和個性。與董小宛的際遇不同,紫姬一開始就得到了裴之更多真誠的感情。

裴之家庭不僅是“一門風雅”,而且有著濃鬱的愛的氛圍。他家雖然仍是一個傳統的宗法大家庭,但已有了一些突破傳統的內容,特別是婦女在這個家庭得到了稍有的尊重。他的父親陳文述就不避嫌疑,積極倡導女學,廣收女弟子。他的妻子曾是他父親的學生,資質甚高,深得陳文述的讚許。她嫁到陳家以後,也沒有像一般大家庭的媳婦那樣“奉箕帚”、“主中饋”,而是“優遊文史”,過著潛心著學的學者生活。女子能夠受到這樣的優待,所以當時有很多青樓名姝都慕名想嫁給裴之,進入這個風雅之門。但裴之是個至純至性之人,他本無意於納妾,而且他也知道嫁給他的女子絕不能享受什麼溫存與閑情,而是要代替自己和妻子去照顧年邁的母親和幼小的兒女。但是有時候卻情不自禁,他與紫姬一見鍾情,互通款曲後,紫姬明知嫁到他家會扮演什麼角色,還是義無反顧地表示願意幫助他承擔家庭的重任。裴之即稟明堂上,“嗣是重親惜韓香之遇,閨人契勝璚之才,搴芳結鴂,促踐佳約”。然後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香車畫鷁,親自迎歸,使旁人皆有“足為蘼蕪、媚香一輩人揚眉生色矣”的豔羨。比之於董小宛的千裏相隨而見拒,居於別室四月而始入門,自不可同日而語。及至入門後,憑她的賢惠和才華,紫姬更是得到了陳家一門上下的鍾愛。裴之對待紫姬,並不是隻停留在徒悅其容貌、喜其聲色那般膚淺的層麵上,更多的時候他視紫姬為閨中良友。他治理真州水利,上司責其出納,裴之固辭,紫姬勸說道:“人濁我清,必攖眾忌。嚴以持己,寬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乎?”裴之歎為要言不煩。又嚐銳欲治梟,禁暴除害,紫姬建議說:“鷹飛好殺,龍性難馴,膽大心細,願味斯言。”裴之許之為“怡詞巽語,時得韋弦之助”,對姬妾表現出平等對待的意識。

正因為紫姬比董小宛幸運,她和陳裴之的結合非常順利,得到了陳裴之比較平等的愛情,因而紫姬的形象不像董小宛那樣豐滿而鮮明。在她的身上,我們更多的是看到封建大家庭中一個賢惠的姬妾的形象,她侍奉老人,照顧大婦,贏得了全家大小的好感。她死了以後,丈夫的全家人都非常悲痛,大婦寫下了哀悼的詩歌,並讓親生兒子做嫡子,裴之的母親親自為紫姬作傳,這在當時簡直是不可想像的,是紫姬犧牲了她和裴之的幸福換來的。她柔弱的肩膀承受了太多的責任,內心的悲苦又難以言說,太多的負累終於將她壓垮,導致了她生命之花的過早凋謝。

紫姬的死亡,從表麵上看,是因為勞累而致病,但從文章的字裏行間裏我們不能窺探到其深層次的原因。其一就是裴之要到遠方做官,而自己不能隨行,麵臨著“與君生離別”的慘境;其二就是算命先生關於“小星替月”預言。

紫姬雖然識大體,但並非沒有小兒女的柔情,她內心也渴望和丈夫能時時花前月下、喁喁私語。每次裴之晚歸,她都不忍休息,而是獨自等待裴之歸來,為的就是能夠和裴之多獨處一段時間。裴之起初被推薦作為江南候補通判之時,紫姬聞之“喜動顏色”,因為婆婆讓她跟著裴之隨身伺候。她口中雖說到金陵去離娘家近,能得以為生母掃墓,但實際上還是為能和丈夫長期在一起而感到欣喜。但是卻是空歡喜一場,裴之沒有去金陵,而是被派往他處。由於路途遙遠,裴之的母親和妻子都不能同行,所以紫姬也隻能留在家中照料她們。紫姬雖然理智地奉勸丈夫再納一妾,以便照料他的生活,但是內心的痛苦和失望是可想而知的。自此之後,她常常是“人前強為歡笑,夜分輒嗚咽不已”。

然而,對於她來說,致命的打擊無異於“小星替月”的預言。按照算命先生的說法,若想保住正妻汪端的性命,就必須讓紫姬去替代;若想保住紫姬的性命,就必須娶別的姬妾去替代。擺在紫姬麵前隻有兩條道路,不是死亡就是被棄。盡管後來裴之夫婦想出把她送回娘家的辦法來逃避這場災禍,但是紫姬心裏卻背上了沉重的枷鎖,對前途感到絕望。因為不論此去是死是活,都很難再回到丈夫的身邊了。她知道自己必須比正妻汪端先死,否則就應驗了“小星替月”的預言。這樣她一定會被外人說是克死正妻的狐狸精,一心想克死正妻使自己扶正的陰謀家。即使丈夫裴之不這樣認為,但他難免心中也會存有芥蒂。紫姬是如此愛惜自己的名譽,她寧願死也斷斷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對於一個已經喪失求生欲望的人,她隻有死路一條了。

紫姬的命運是悲劇性的,她和陳裴之的愛情也是悲劇性的。雖然比起董小宛來說,她的愛情沒有那麼多波折,但是董小宛至少還有九年和冒辟疆的婚姻生活,其中也有許多美好的時光,而紫姬和陳裴之在一起卻隻有短短三年的時光。而且這三年時光還是離多聚少,而且常常被生活的瑣事所累,隻能各懷相思默默地盡著自己的責任。因而使我們讀者對他們產生一種複雜的感情,一方麵為他們大愛無聲、默默奉獻的精神所感動;另一方麵也為他們為大愛而犧牲小愛,沒有實現個人的幸福而感到惋惜。

和《影梅庵憶語》相比,《香畹樓憶語》在文體上也有較大的變化。《影梅庵憶語》一脈承襲晚明散文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風格,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隨筆道來,輕盈流轉。《香畹樓憶語》以之為例,未免下筆前就存了幾分“做”的意思,立意要有所突破,有所逾越,自然便不得不在文筆的潤飾、文章的組成方麵下功夫了。文體雜糅,是《香畹樓憶語》與《影梅庵憶語》最大的區別。《香畹樓憶語》一文約一萬二千餘字,其中插入詩十六首、詞十首、挽聯六首,共兩千餘字,差不多占全文的六分之一,是一個相當大的比重。這些詩詞挽聯穿插於行文之中,往往能起到烘托情境、渲染氛圍的作用。用詩詞表情達意,曆來是中國愛情文學的傳統。陳裴之本是詞家高手,著有《夢玉詞》一卷,《香畹樓憶語》中大量引用詩詞,使之能夠恰如其分地表達那種細膩委婉的感情,為文章添色不少。但另一方麵,在很多場合不厭其煩地征引詩詞,有時也容易顯得重複累贅。如紫姬回家休養時,與陳家詩箋往來,《香畹樓憶語》全部錄入陳裴之、紫姬及汪端的詩作,除博得旁人“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淚珠凝結而成者。始知《別賦》《恨賦》,未是傷心透骨之作”的感歎外,與全文並未形成一種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關係。此外,《香畹樓憶語》所記大都是裴之與紫姬兩人的恩愛故事,《影梅庵憶語》中所記則多南明政局上的動蕩,如高傑的大掠揚州等。陳裴之的文筆也藻飾過多,也不及冒氏《影梅庵憶語》的簡練樸厚。

道光癸卯閏秋,秋芙來歸。漏三下,臧獲(臧獲:奴婢。)皆寢。秋芙綰墮馬髻,衣紅綃之衣,燈花影中,歡笑彌暢,曆言小年嬉戲之事。漸及詩詞,餘苦木舌撟不能下,因憶昔年有傳聞其《初冬詩》雲“雪壓層簷重,風欺半臂單”,餘初疑為阿翹假托,至是始信。於時桂帳蟲飛,倦不成寐。盆中素馨,香氣滃然,流襲枕簟。秋芙請聯句,以觀餘才,餘亦欲試秋芙之詩,遂欣然諾之。餘首賦雲:“翠被鴛鴦夜,”秋芙續雲:“紅雲蚔蟔樓。花迎紗幔月,”餘次續雲:“人覺枕函秋。”猶欲再續,而簷月曖斜,鄰鍾徐動,戶外小鬟已喁喁來促曉妝矣。餘乃閣筆而起。

數日不入巢園,陰廊之間,漸有苔色,因感賦二絕雲:“一覺紅蕤夢,朝來記不真。昨宵風露重,憶否忍寒人?”“鏡檻無人拂,房櫳久不開。欲言相憶處,戶下有青苔。”時秋芙歸寧三十五日矣。群季青綾(群季青綾:眾多年輕的少女。),興應不淺,亦憶夜深有人,尚徘徊風露下否?

秋芙之琴,半出餘授。入秋以來,因病廢輟。既起,指法漸疏,強為理習,乃與彈於夕陽紅半樓上。調弦既久,高不成音,再調則當五徵而絕。秋芙索上新弦,忽煙霧迷空,窗紙欲黑。下樓視之,知雛鬟不戒,火延幔帷。童仆撲之始滅。乃知猝斷之弦,其讖不遠,況五,火數也,應徵而絕,琴其語我乎?

秋芙以金盆搗戎葵葉汁,雜於雲母之粉,用紙拖染,其色蔚綠,雖澄心之製,無以過之。曾為餘錄《西湖百詠》,惜為郭季虎攜去。季虎為餘題《秋林著書圖》雲:“詩成不用苔箋寫,笑索蘭閨手細鈔。”即指此也。秋芙向不工書,自遊魏滋伯、吳黟山兩丈之門,始學為晉唐格。惜病後目力較差,不能常事筆墨。然間作數字,猶是秀媚可人。

夏夜苦熱,秋芙約遊理安。甫出門,雷聲殷殷,狂飆疾作。仆夫請回車,餘以遊興方熾,強趣之行。未及南屏,而黑雲四垂,山川暝合。俄見白光如練,出獨秀峰頂,經天丈餘,雨下如注,乃止大鬆樹下。雨霽更行,覺竹風騷騷,萬翠濃滴,兩山如殘妝美人,蹙黛垂眉,秀色可餐。餘與秋芙且觀且行,不知衣袂之既濕也。時月查開士(開士:菩薩的異名,對僧人的敬稱。)主講理安寺席,留飯伊蒲,並以所繪白蓮畫幀見貽。秋芙題詩其上,有“空到色香何有相,若離文字豈能禪”之句。茶話既洽,複由楊梅塢至石屋洞,洞中亂石排拱,幾案儼然。秋芙安琴磐磴,鼓《平沙落雁》之操,歸雲滃然,澗水互答,此時相對,幾忘我兩人猶生塵世間也。俄而殘暑漸收,暝煙四起,回車裏許,已月上蘇堤楊柳梢矣。是日,屋漏床前,窗戶皆濕,童仆以重門鎖扃,未獲入視。俟歸,已蝶帳蚊櫥,半為澤國,呼小婢以筠籠熨之,五鼓始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