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燈瑣憶 蔣坦(下)(2 / 3)

秋芙喜繪牡丹,而下筆頗自矜重。嗣從老友楊渚白遊,活色生香,遂入南田(南田:清代惲壽平,號南田,畫沒骨花卉,號“惲派”。)之室。時同人中寓餘草堂及晨夕過從者,有錢文濤、費子苕、嚴文樵、焦仲梅諸人,品葉評花,彌日不倦。既而錢去楊死,焦嚴諸人各歸故鄉。秋芙亦以鹽米事煩,棄置筆墨。惟餘紈扇一枚,猶為諸人合畫之筆,精神意態,不減當年,暇日觀之,不勝賓朋零落之感。

桃花為風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謁金門》詞雲:“春過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紅吹漸滿,風狂春不管。”“春”字未成,而東風驟來,飄散滿地,秋芙悵然。餘曰:“此真個‘風狂春不管’矣!”相與一笑而罷。

餘舊蓄一綠鸚鵡,字曰“翠娘”,呼之輒應。所誦詩句,向為侍兒秀絹所教。秀絹既嫁,翠娘飲啄常失時,日漸憔悴。一日,餘起盥沐,聞簾外作細語聲,恍如秀娟聲吻,驚起視之,則翠娘也。楊枝去數月矣,翠娘有知,亦憶教詩人否?

秋芙每謂餘雲:“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繈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之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庾蘭成雲:一月歡娛,得四五六日。想亦自解語耳。”斯言信然。

平生未作百裏遊。甲辰娥江之役,秋芙方病寒疾,欲更行期。而行裝既發,黃頭(黃頭:鳥名,喜歡在夏天鳴叫。)促我矣。晚渡錢江,颶風大作,隔岸越山,皆低鬟斂眉,鬱鬱作相對狀,因憶子安《滕王閣序》雲:“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殊覺此身茫茫,不知當置何所。明河在天,殘燈熒熒,酒醒已五更時矣。欲呼添衣,而羅帳垂垂,四無人應,開眼視之,始知此身猶臥舟中也。

秋月正佳,秋芙命雛鬟負琴,放舟兩湖荷芰之間。時餘自西溪歸,及門,秋芙先出,因買瓜皮跡之,相遇於蘇堤第二橋下。秋芙方鼓琴作《漢宮秋怨》曲,餘為披襟而聽。斯時四山沉煙,星月在水,琤瑽雜鳴,不知天風聲環佩聲也。琴聲未終,船唇已移近漪園甫岸矣。因叩白雲庵門。庵尼故相識也,坐次,采池中新蓮,製羹以進。香色清冽,足沁腸腑,其視世味腥膻,何止薰蕕之別。回船至段家橋登岸,施竹簟於地,坐話良久。聞城中塵囂聲,如蠅營營,殊聒人耳。橋上石柱,為去年題詩處,近為嬪衣剝蝕,無複字跡。欲重書之,苦無從書。其時星鬥漸稀,湖氣橫白,聽城頭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攜琴刺船而去。

餘蓮村來遊武林(武林:杭州。),以惠山泉一甕見餉。適墨傎開士主講天目山席,亦寄頭綱茶來。竹爐烹飲,不啻如來滴水,遍潤八萬四千毛孔,初不待盧仝七碗也。蓮村止餘草堂十有餘日,剪燭論文,有逾膠漆。惜言歡未終,饑為驅去。樹雲相望,三年於茲矣。常憶其論吳門諸子詩,極稱覺阿開士為聞見第一。覺阿以名秀才剃落佛前,磨磚十年,得正法眼藏(正法眼藏:禪宗用來指全體佛法而言。)。所居種梅三百餘本,香雪滿時,趺坐其下,禪定既起,間事吟詠。有《詠懷詩》雲:“自從一見《楞嚴》後,不讀人間糠粕書。”昔簡齋老人論《華嚴經》雲:“文義如一桶水,倒來倒去。”不特不解《華嚴》,直是未見《華嚴》語。以視覺阿,何止上下床之別(上下床之別:人或事高下懸殊。)耶!惜未見全詩,不勝半偈之憾。聞蓮村近客毗陵,暇日當修書問之。

夜來聞風雨聲,枕簟漸有涼意。秋芙方卸晚妝,餘坐案傍,製《百花圖記》未半,聞黃葉數聲,吹墮窗下。秋芙顧鏡吟曰:“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餘憮然雲:“生年不滿百,安能為他人拭涕!”輒為擲筆。夜深,秋芙思飲,瓦吊溫暾,已無餘火,欲呼小鬟,皆蒙頭戶間,為趾離(趾離:夢神。)召去久矣。餘分案上燈置茶灶間,溫蓮子湯一甌飲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體力較強,擁髻相對,常至夜分,殆眠餐調攝之功歟?然入秋猶未數日,未知八九月間更複何如耳。

餘為秋芙製梅花畫衣,香雪滿身,望之如綠萼仙人,翩然塵世。每當春暮,翠袖憑欄,鬢邊蝴蝶,猶栩栩然不知東風之既去也。

掃地焚香,喻佛法耳,謂如此即可成佛,則值寺闍黎(闍黎:梵語,即僧徒之師。),已充滿極樂國矣。秋芙性愛潔,地有纖塵,必親事箕帚。餘為舉王棲雲偈雲:“日日掃地上,越掃越不淨。若要地上淨,撇卻苕帚柄。”秋芙卒不能悟。秋芙辯才十倍於我,執於斯者,良亦積習使然。

餘居湖上十年,大人月給數十金,資餘鹽米。餘以揮霍,每至匱乏,夏葛冬裘,遞質遞贖,敝篋中終歲常空空也。曾賦詩示秋芙雲:“一寒至此憐張祿,再擁無由惜謝耽。篋為頻搜卿有意,褌猶可掛我何慚。”紀實也。

丁未冬,伊少沂大令課最北行,餘餞之草堂,來會者二十餘人。酒次,李山樵鼓琴,吳康甫作擘窠書(擘窠書:指大字。),吳乙杉、楊渚白、錢文濤分畫四壁,餘或拈韻賦詩,清談瀹茗。惟施庭午、田望南、家賓梅十餘人,踞地賭霸王拳,狂飲疾呼,酒盡數十觥不止。是夕,風月正佳,餘留諸人為長夜飲。羊燈既上,洗盞更酌,未及數巡,而呼酒不至。訝詢秋芙,答雲:“瓶罍罄矣。床頭惟餘數十錢,餘脫玉釧換酒,酒家不辨真贗,今付質庫,去市遠,故未至耳。”餘為誦元九“泥他沽酒拔金釵”詩,相對悵然。是集得詩數十篇,酒盡八九甕,數年來文酒之樂,於斯為盛。自此而後,蹤跡天涯,雲萍聚散,餘與秋芙亦以塵事相羈,不能屢為山澤遊矣。

秋芙素不工詞,憶初作《菩薩蠻》雲:“莫道鐵為腸,鐵腸今也傷。”造意尖新,無板滯之病。其後餘遊山陰,秋芙製《洞仙歌》見寄,氣息深穩,絕無疵纇,餘始訝其進境之速。歸後索覽近作,居然可觀,乃知三日之別,固非昔日阿蒙矣。昔瑤花仙史降乩(降乩:降下神的預言。)巢團,目秋芙為曇陽後身(後身:佛教有“三世”的說法,後身就是轉世。),觀其辯才,似亦可信。加以長齋二十年,《楞嚴》《法華》熟誦數千卷,定而生惠,一指半偈,猶能言下了悟,況區區文字間乎!昔人謂“書到今生讀已遲”,餘於秋芙信之矣。

秦亭山西去二十裏,地名西溪,餘家槐眉莊在焉。緣溪而西,地多蘆葦,秋風起時,晴雪滿灘,水波彌漫,上下一色。蘆花深處,置精藍數椽(精藍數椽:精致的佛寺數間。),以奉瞿曇(瞿曇:梵語音譯,釋迦牟尼本姓瞿曇,後來用瞿曇作為佛的代稱。),曰“雲章閣”。閣去莊裏餘,複澗回溪,非葦杭不能到也。時有佛緣僧者,居華塢心齋,相傳戒律精嚴,知未來之事。乙巳秋,餘因攜秋芙訪之,叩以麵壁(麵壁:佛教稱坐禪,即麵向牆壁,端坐靜修。)宗旨,如瞆如聾,鼻孔撩天,曷勝失笑。時殘雪方晴,堂下綠梅,如塵夢初醒,玉齒粲然。秋芙約為永興寺遊,遂與登二雪堂,觀汪夫人(汪夫人:汪端,清代女詩人。)方佩書刻。還坐溪上,尋炙背魚、翦尾螺,皆顛師(顛師:濟顛和尚。)勝跡。明日更遊交蘆、秋雪諸刹,寺僧以鬆蘿茶進,並索題《交蘆雅集圖卷》。回船已夕陽在山,晚鍾催飯矣。霜風乍寒,溪上澄波粼粼,作皺縠紋。秋芙時著薄棉,有寒色,餘脫半臂擁之。夜半至莊,吠犬迎門,回裏隔溪漁火,不減鹿門晚歸時也。秋芙強餘作遊記詩,遂與挑燈命筆,不覺至曙。

秋芙有停琴佇月小影,懸之寢室,日以沉水供之。將歸,戲謂餘曰:“夜窗孤寂,留以伴君,君當酬以瓣香。無扃置空房,令蛾眉有秋風團扇悲也。”

曉過婦家,窗櫳猶閉,微聞倉琅一聲,似鸞篦墮地。重簾之中,有人曉妝初就也。時初日在梁,影照窗戶,盤盤膩雲,光足鑒物,因憶微之詩雲:“水晶簾底看梳頭。”古人當日,已先我消受眼福。

關、蔣故中表親。餘未聘時,秋芙來餘家,繞床弄梅,兩無嫌猜。丁亥元夕,秋芙來賀歲,見於堂前。秋芙衣葵綠衣,餘著銀紅繡袍,肩隨額齊,釵帽相傍。張情齊丈方居巢園,謂大人曰:“儼然佳兒佳婦。”大人遂有絲羅(絲羅:比喻男女結成婚姻。)之意。後數月,巢園鼠姑(鼠姑:牡丹的別稱。)作花,大人招親朋,置酒花下。秋芙隨嚴君來。酒次,秋芙收筵上果脯,藏帊中。餘奪之,秋芙曰:“餘將攜歸,不汝食也。”餘戲解所係巾,曰:“以此縛汝,看汝得歸去否?”秋芙驚泣,乳嫗攜去始解。大人顧之而笑。因倩俞霞軒師為之蹇修(蹇修:媒人。),筵上聘定。自後數年,絕不相見。大人以關氏世有姻婭,歲時仍率餘往趨謁,故關氏之庭,跡雖疏,未嚐絕也。憶壬辰新歲,餘往,入門見青衣小鬟,擁一粲姝上車而去。俄聞屏間笑聲,乃知出者即為秋芙。又一年,圜橋試近,妻父集同人會文,意在察婿。置酒後堂,餘列末座。聞湘簾之中,環玉相觸,未知有秋芙在否。又一年,餘行市間,忽車雷聲中,簾掀疾卷,中有麗人,相注作熟視狀。最後一車,似是妻母,意卷簾人即膝前嬌女也。又一年,餘舉弟子員,大人命餘晉謁。庭遇秋芙,戴貂茸,立蜜梅花下。俄聞銀鉤一聲,無複鴻影。餘自聘及迎,相去凡十五年,五經邂逅,及卻扇(卻扇:古時婚禮行禮前新婦以扇遮麵,交拜後去扇。)筵前,剪燈相見,始知頰上雙渦,非複舊時豐滿矣。今去結縭(結縭:古代嫁女的一種儀式,後也指男女成婚。)又複十載,餘與秋芙皆鬢有霜色,未知數年而後,更作何狀。忽忽前塵,如夢如醉,質之秋芙,亦憶一二否?

秋芙謂“元九《長慶集》詩,如土飯塵羹,食者不知有味。惟《悼亡》三詩,字字淚痕,不墮浮豔之習。”餘曰:“未必不似宋考功於劉希夷事耳。不然,微之輕薄小人,安能為此刻骨語?”

餘讀《述異記》雲“龍眠於淵,頷下之珠,為虞人所得,龍覺而死”,不勝歎息。秋芙從旁語曰:“此龍之罪也。頷下有珠,則宜知寶。既不能寶而為人得,則唏噓雲雨,與虞人相持江湖之間,珠可還也。而以身殉之,龍則逝矣,而使珠落人手,永無還日,龍豈愛珠者哉?”餘默然良久,曰:“不意秋芙亦能作議論,大奇。”

葛林園為招賢寺遺址,有水榭數楹,俯瞰竹石。榭下有池,矩彴橫架其上。池偏淩霄花一本,藤蔓蜿蜒,相傳為唐宋時物,詩僧半顛及其師破林,駐錫於此數十年矣。己酉初夏,積潦成災,餘所居草堂,已為澤國。半顛以書相招,遂與秋芙往借居焉。是時,城市可以行舟,所交賓朋,無不中隔。日與半顛談禪,間以觴詠,悠悠忽忽,不知人間有歲月矣。聞嶽墳賣餕餡饅首(餕餡饅首:素餡包子。),日使赤腳婢數錢買之。瞰食既飽,分飼池魚。秋芙起拊欄楯,誤墮翠簪,水花數圈,杳不能跡,惟簪上所插素馨,漂浮波上而已。池偏為梁氏墓廬,廬西有門,久鞠茂草。廬居梁氏族子數人,出入每由寺中。梁有劣弟,貧乏不材。餘居月餘,鬩牆(鬩牆:兄弟在家中爭吵。)之聲,未歇於耳。一日,餘行池上,聞剝啄聲。寺僧方散午齋,餘為啟扉。有氈笠布衣者,問梁某在否,餘為指示。其人入梁氏廬,餘亦閉門。半顛知之,因見梁,問來者雲何,梁曰:“無之。”相與遍索室中,不得。惟東偏小樓,扃閉甚固,破窗而入,其弟已縊死床上矣,乃知叩門者縊死鬼耳!自後鬼語啾啾,夜必達旦,梁以心恇遷去。餘與秋芙雖恃《楞嚴》衛護之力,而陰霾逼人,究難長處。時水潦已退,旋亦移歸草堂,嗣聞半顛飛錫南屏。餘不過此寺又數年矣,未知近日樓中,尚複有人居住否。

枕上不寐,與秋芙論古今人材,至韓擒虎。餘曰:“擒虎生為上柱國,死不失為閻羅王,亦僥幸甚矣。”秋英笑曰:“特張嫦娥諸人之冤,無可控告,奈何?”

大人晚年多病,餘與秋芙結壇修玉皇懺儀四十九日。秋芙作駢儷疏文(疏文:這裏指僧道作法事時之祝告文。),辭義奧豔,惜稿無遺存,不可記憶。維時霜風正秋,瓶中黃菊,漸有佳色。夜深鍾磬一鳴,萬籟皆伏。沈煙籠罩中,恍覺上清宮闕,即現眼前,不知身在人世間也。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蔭,蔭蔽簾幕。秋來雨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一日,餘戲題斷句葉上雲:“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雲:“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然餘於此,悟入正複不淺。

春夜扶鸞,瑤花仙史降壇,賦《雙紅豆》詞雲:

風絲絲,雨絲絲,誰使花粘蛛網絲?春光留一絲。

煙絲絲,柳絲絲,儂與紅蠶同有絲。蠶絲儂鬢絲。

又《賀新涼》贈秋芙雲:

久未城西過。料如今、夕陽樓畔,芭蕉新大。日日東風吹暮雨,聞道病愁無那。況幾日妝台梳裹。紙薄衫兒寒易中,算相宜還是攤衾臥。切莫向,夜深坐。

西池已謝桃花朵。恁青鸞、天天來去,書兒無個。一卷《楞嚴》應讀遍,能否情憚參破?問歸計甚時才可?雙鳳歸來星月下,好細斟元碧相稱賀。須預報,玉樓我。

甲辰歲,仙史曾降筆草堂,指示金丹還返之道(金丹還返之道:服食金丹返老還童的方法。),故有“久未西城過”之語。

憶戊申秋日,寄秋芙七古一首,詩雲:

幹螢冷貼屏風死,秋逼蘭槃落花紫。

滿床風雨不成眠,有人剪燭中宵起。

風雨秋涼玉簟知,鏡台釵股最相思。

傷心獨憶閨中婦,應是殘燈擁髻時。

髻影飄蕭同臥病,中間兩接紅魴信。

病熱曾雲甘蔗良,心忪或藉浮瓜鎮。

夜半傳聞還織素,錦詩漸滿回文數。

可憐玉臂豈禁寒,連波隻悔從前錯。

從前聽雨芙蓉室,同衾憶汝初來日。

才見何郎巹合雙,便疑司馬心非一。

鴻廡牛衣感最深,春衣典後況無金。

六年費汝金釵力,買得蕭郎薄幸心。

薄幸明知難自避,脫輿未免參人議。

或有珠期浦口還,何曾劍忍微時棄。

端賴鴛鴦壺內語,疏狂尚為鯫生恕。

無端乞我賣薪錢,明朝便決歸寧去。

去日青荷初卷葉,羅衣曾記箱中疊。

一年容易到秋風,渡江又阻歸來楫。

我似齊紈易棄捐,懷中冷暖仗人憐。

名爭蝸角難言勝,命比蠶口豈久堅。

莫為機絲曾有故,蛾眉何人能持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