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郎忽然走到房門口,向我啟口問道:“先生,請問這裏是什麼所在?”我說:“是廣東客棧。”那女郎歎了一口氣道:“咳!我總是跳不出他們圈套的了。”我聞他言語蹊蹺,就接著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為什麼事到這裏來?”那女郎又歎了一氣道:“咳,說也無益,還不如不說的好。”我聽他這話,我越覺疑惑起來,逼著他要他說出來到上海的原因。那女郎才眼圈兒紅了一紅,向我說道:“我是在京城遭了拳匪之難,被人誘騙到了這裏,要把我賣到煙花場中去的。我本來也是官宦人家的兒女,已經許字人家的人。那家的少爺,也是像你先生一樣的,一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我家父母已擇於明年春天,妝我出閣。誰知京城裏忽然出了義和團這番大亂,我家父母都被拳匪殺了。我落在拳匪手中,轉賣在石條胡同,教我做那不要廉恥的事。我幾番覓死不得,又被聯軍將我救了出來,關在一間空屋子裏,受了幾十天的苦楚。現在是幾個同鄉的無賴假意將我認作親人,從洋人手上保出來,挈我乘了救濟會的船到這裏的。”
我聽了女郎這些話,我便說:“那麼你此後已脫了火坑了,怎的說是跳不出他們的圈套?”女郎道:“什麼脫了火坑,他們見我無家可歸,昨晚又在那裏交頭接耳的商量,要將我賣到什麼堂子裏去了。”我聽到這裏,忽然想起我那紉芬,我就往下再問道:“你家在京城住在什麼地方?”女郎道:“我住虎坊橋。”我又問:“你可曉得羊肉胡同裏有一家姓顧的,海寧的顧公館麼?”女郎道:“是不是那個顧翰林?”我說:“正是。”女郎正待再說下去,隻見樓梯上走上兩個獐頭鼠目的客人來,便頓然噤住了口,倒退進房去了。
我見我與女郎說話的頭緒俱被這兩人打斷,甚為恨恨。沒奈何,隻好縮回自己房中,依舊躺在床上,擬等那兩人出去,再與那女郎細談。豈知那兩人上來之後,房中便聲息不斷,一直鬧到次日天明,忽然叫了幾輛車子,把所有行李和那女郎搬到別處去了。我當時睡在床上,聽得女郎和那些人一哄而去,我不便出麵挽留那女郎,與他考究那紉芬的事,我心中異常鬱悶。
過了兩日,我父親命王升買好了到杭州去的小輪船票,與我一同出了泰安棧,在觀音閣碼頭乘了戴生昌小輪。在路上一日一夜,到了杭州拱宸橋。這日是十月十五日,我父親與我帶了王升乘了駁船,進入杭州城內,就在木場巷一個本家家裏暫行居住。次日,我哥哥得知我父親回杭的信息,從學堂中請假回來看我父親。我父親這天就帶了我們兄弟兩人,由錢塘門出了西湖替祖宗掃墓,順便賞玩湖中的景致。自此一連在湖上遊玩了三天。我見那寒山凝翠,遠水橫波,果然濃抹淡妝,皆堪入畫。我隻恨沒有攜著我紉芬來此,致使雲樹寂寥,山川減色,殊為憾事。我父親在杭州勾留了七八天,依舊乘了小輪仍回上海,暫行卸裝於四馬路鼎升棧。
我因為路經上海已是第二次了,尋常出外消遣,就不用王升跟隨。這天是十一月初一日,我獨自一人踱到二馬路。正在馬龍車水、目不暇給之際,忽然在人叢裏看見一個衣服襤褸、麵目黧黑的人,在那裏緩緩行走。觀他麵貌,似甚熟悉,當時仔細一想,哦,這就是顧年伯的管家李貴。我就高聲叫道:“李大爺,李大爺!”李貴聞我呼喚,掉轉頭來,向我定睛一看,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少爺,你是幾時到這裏來的?”我說:“是昨日來的。你家老爺也在這裏麼?”李貴聽說,將眉頭一皺,說道:“你還問起我家老爺呢!早在京城裏亡故了。”我趕忙問:“是幾時亡故的?”李貴道:“說也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