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六月念九日,這隻輪船抵了漢口碼頭。我父親因為自己的故居此時已賃與他人居住,便找到一家舊時交好的綢莊,名叫“公和泰”的,將行李起在他樓上,權時住下。那綢莊的主人名叫楊錦堂,與我父親甚是莫逆,連我家主仆三人的夥食,都是他供給的。我見這綢莊裏天天有一份上海報紙送來,我便沒有一天不看報。但是一天一天的看去,那報上登的新聞,什麼“兩宮駕幸太原”,什麼“李傅相北上議和”,什麼“京朝官都由德州紛紛南下”,又是上海那些善士設了什麼救濟會,放輪船去救濟北方那些被難的官民,單單隻沒有說起紉芬一家人的下落。我又希冀紉芬萬一能夠逃得出一條性命,與我破鏡重圓。
我日裏思量,夜裏哭泣,不上一月,我早已骨瘦如柴,弄得茶飯不思,成了個弱症。我父親見了,心下著急。起初是用大義來開導我,過後是假意說是顧年伯已經扈從入關,用好言安慰我。無奈我總沒有見著確實的證據,隻是不信。我父親又命王升引我各處去遊玩。我見河山滿目,風景依然,不覺益增傷感。及至過了中秋,度了重陽,我那思念紉芬的心愈加迫切。我父親不知聽得誰人的訛言,說是顧年伯全家當聯軍入京時,已殉難了。
這天,有個我父親自幼同窗的朋友,名叫金礪之的,來替我說親。說是這家人家姓畢,名叫畢伯諧。他的女兒今年一十六歲,與我同庚,生得來月貌花容,兼之字學簪花,詩工詠絮,是漢口數一數二的人物。畢伯諧的家產約有二三萬金,自己又捐了一個候補道,也算是地方上有名的紳衿。咳!我想畢家的小姐,他的容貌就是比紉芬還要美麗,他的文才就比紉芬還要淵博,也不在我的心上。何況這些說話都是金礰之一麵之詞,究竟畢小姐的人物若何,大家都沒有眼見。我與紉芬是精神相契合,聲氣相感通。我除了紉芬之外,莫說畢家小姐,就是王嬙再世,謝女重生,我也不要承教的。所以金礪之來我父親前說起這事,我並沒有在意,因為我是個已聘有妻室之人,我父親決不至鹵莽行事,替我再聘他姓之女。
誰知天下的事竟是出人意外,我父親以為我有了畢家的小姐,就可以淡忘了紉芬,那金礪之隻說了一個大概,我父親便一口允許了,擇了十月初一日纏紅。且和金礪之商量,要當年歲底迎娶。我看見我父親這般辦事,我總猜是紉芬的全家必然在京城裏殉難了,否則那有替我另聘之理。我如此一想,我便心痛如割,想我從今以後,真個與紉芬成了永訣,要應了我與紉芬臨別的時候他“他生未卜此生休”那句話。於是,從這日起,我的病症就日漸加重。我父親見了萬分著急,故意說是要攜我到杭州去掃墓,實則要教我到上海去散散悶,或者那上海十裏洋場之內,有什麼忘憂草、蠲忿花可以治愈我的病。我也想要到上海去訪查救濟會中從京津救來的官民裏麵有紉芬沒有,裏麵有人曉得紉芬的消息沒有。所以就於十月初九日,乘了招商局的輪船,仍舊帶了王升同行。於路上行了三天,船抵上海碼頭。當時主仆三人起了岸,就近在三洋涇橋泰安棧托足。
次日早起,我父親便叫了一乘馬車,帶了我出去遊玩一天,直到二鼓以後方回。也無非是張愚兩園,和那吃大菜看戲之類,都不足解釋我的憂愁。到了第三天,我父親就要外麵應酬朋友,無暇帶我玩耍,隻教王升陪著我往各馬路上遊玩。我因為精神疲困,走不得路,略略遊玩了幾條馬路,就仍回棧房,躺在鋪蓋上養息。王升倒了一杯茶進房,便顧他自己出去了。
我靜悄悄的一個人躺在房中,忽然聽見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響,就有人把隔壁一間空房開了,似乎扛抬了許多行李進去。少時,又有幾個江西語音的人進入這間空房,裏麵似乎還有婦女的聲音。鬧了許久,又似乎聞得那些男人都下樓去了,單留著一個女人,坐在那間房裏。那女人又不住的咳聲歎氣,好一似孤苦不堪的光景。我聽了那聲音,心下有些疑惑,便勉強走出房來,向隔壁那間房裏張張看。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郎,愁容滿麵的坐在房中,雖然鬢發蓬鬆,毫無妝飾,卻還不十分醜陋。我對他看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