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便對著漱玉道:“漱姊姊,你吩咐我的說話,我自然欽此欽遵。我與你從今以後都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漱玉聽說,方才臉色漸漸複了原。少時,就立起來向我告辭說:“恐怕母親叫我,我要回去了。”我說:“且慢。”我隨手在書案上倒了一杯龍井茶,送到漱玉唇邊道:“請你吃了我這杯茶,方才許你去。”漱玉無奈,隻得接在手中,一飲而盡,口裏說了一聲“多謝”,便匆匆出了書房,徑回後院去了。
我自從此番與漱玉彼此講明之後,便時常往來於後院之中,大有“海闊縱魚躍,天空任鳥飛”之勢。
看官可曉得,顧老伯雖然治家嚴肅,然而每日裏奔走權門,那裏知道他兩個女兒外交的事!就有時我有些破綻落在他的眼睛裏,漱玉自然會替我遮蓋。至於漱玉的母親麵前,是有他姨母替我說好話的,我盡可毋庸顧慮。還是他家裏幾個女仆,倒要時刻提防。我雖然時常花些小錢在他們頭上,但是女子、小人最為難養,我仍是處處留神,不敢落下把柄在他們手上的。
第二天,是四月初十日。我傍晚時從學堂裏回來,照常奔入後院。誰知走進中堂一看,裏麵靜悄悄的並無一人。這院子右邊是顧老伯夫婦的臥房,靠邊一間是女仆們住的。左邊是紉芬兩姊妹的臥房,靠邊一間是漱玉擺設書案的書室。他那姨母是住在中堂的影壁後麵的。右邊廂房是顧老伯的內花廳。左邊廂房乃是個廚房。
我因為四下裏沒有見一個人,就走到紉芬姊妹那間臥室的窗下。這窗外院子裏有一株極大的榆樹,我就立在榆樹陰中,把窗欞上糊的白紙用指頭觸了一個豆子大的小孔,就從那小孔裏偷看他房中的情景。隻見朝南的一張(鋪)炕上,有一個美人偏著半邊身子躺在那裏,星眸微斂,花睡正濃。身上穿的是霞色水浪紋洋縐的夾衫子,蓮青洋縐的夾褲。那夾衫的大襟半邊,被風吹的翻轉在下麵,露出裏麵雪白的褲腰來。我定睛細看,不是別人,就是我的意中人紉芬。我又側耳靜聽,微聞靠邊那間書室之內似有人在那裏磨墨的聲音。我料著那人必是漱玉,我便微微的咳了一聲嗽。豈知裏麵並沒有聽見,我於是又走到書室的窗外,在窗檻上輕輕的彈指數聲。果然,裏麵聽見聲響,就走到窗下問聲:“是誰?”我就輕輕的答應道:“是我。”少時,隻見“呀”的一聲,窗子旁邊的一扇小門開了。漱玉一手搴著門簾,看見了我,便滿臉堆下笑來道:“你請進裏麵來坐坐罷!”我聽見漱玉這話,不覺快活得渾身的筋骨都酥了一半。我想:“自從紉芬搬進這院子以後,就沒有到這間房子來過,今天承漱玉寵招,乃是破題兒第一次。”看官須要記明,我自從這一次之後,就在這房中往來出入沒有次數,不用得先行打照會的了。
當下我跟著漱玉進了這間書室。漱玉就讓我在一張洋漆藤椅上坐了,又親自倒茶我吃。看他待我這般的親熱,比從前那冷淡的情形,不啻變過了一個人種。舉頭向四壁一看,見到處都是用銀光白紙糊得鏡光雪亮的。靠北的一帶,窗下擺了一張極長的書案,想必就是漱玉辦公之所。那窗外還有幾棵芭蕉,都是新種的。西邊壁上,掛著一幅四尺長篆文的小楹聯,上麵句子是:“芳草有情夕陽無語,海棠開後燕子來時。”再看下款,是鄧石如寫的。還有一幅南田老人畫的虞美人花卉,是個橫幅,也掛在一旁。此外,四下裏都是些彝鼎圖書,位置得極其雅潔,比我那書房還要高幾倍。我吃了茶之後,開口問漱玉道:“這就是漱玉姊姊的書房嗎?”漱玉道:“正是。”我又問:“紉芬可有什麼書室沒有?”漱玉道:“那南窗下一張小書案,就是我妹子的。”我又故意問:“紉芬現在那裏去了?”漱玉道:“他在外房睡著了,你不信過去看看。”我又故意說道:“你們的臥房我怎好走進去的。”漱玉“嗤”的一笑,道:“那裏不好進去,這裏又好進來的?”我被他說到這裏,也不覺笑了起來,當下就從椅子上立起,舉步走進外房。咦!看官須要記明,自從紉芬搬進這院子以後,今天我走進這間外房也是破題兒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