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絕配!在煙村,在整個湖鄉。他們遠近聞名。
於是,他和她,馬夫和瞎嬸娘,就這樣搭配了幹活,他們真的很默契。
一刀一刀,幹脆利索。草屑四散開來,濡濕的草心散發出淡淡草香。這是煙村的味道。鍘草房裏,很快被這種穀物特殊的香氣所彌漫。
他們鍘草時,孩子們喜歡在周圍打鬧,孩子們唱著戲文。瞎嬸娘也跟著哼。馬夫說,去去去,鬧死人了。馬夫說完,抬眼瞟瞎嬸娘一眼,心裏莫名其妙地慌張。瞎嬸娘根本不知道馬夫在瞟她,可馬夫心裏就是莫明慌張。馬夫覺得在瞎嬸娘麵前,他就是個玻璃人,肚子裏的那一些花花腸子,都瞞不過她。
孩子們衝著馬夫做鬼臉,然而還是四下裏散了,在外麵繼續地瘋。鍘草房裏,除了有節奏的鍘草聲,倒顯得格外安靜。這安靜裏,有著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在滋長。瞎嬸娘感覺到了,她笑。她其實是很好看的,笑起來尤其好看。馬夫大了膽子,看著瞎嬸娘。節奏就亂了。節奏在人的心裏,心亂了,節奏就亂了。險些就出了大事,險些就鍘著了瞎嬸娘的手了。馬夫慌忙定下了神,不敢再看瞎嬸娘。
再給我粉個白。瞎嬸娘說。
粉白是煙村的土話,就是講故事的意思。瞎嬸娘喜歡聽故事。她的男人,名叫老國的,是個啞巴。老國長得很好,她知道,老國有著一身堅實的肌肉,老國還好脾氣,是個忠厚人。她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她覺得自己很幸運,能找到老國,說明老天待她不薄。可是老國不能給他講故事,不能同她說話。
馬夫不一樣。馬夫沒有讀過書,卻有一肚子的故事,東家長,西家短,誰家的母雞突然從野外帶回了一窩小雞,誰家的牛丟了,去問六婆掐時,六婆說隻望北方找,果然在北方濕地的葦子裏找到了,有些故事是真的,有些加上了他的杜撰。馬夫簡直是個天生的故事家。這些故事,瞎嬸娘聽過無數遍了,她百聽不厭。馬夫還會講《羅成顯魂》,說羅成七歲能吹掉簷前瓦,八歲學堂愛打人。瞎嬸娘不喜歡羅成,她說羅成的心眼太狠。講《秦雪梅吊孝》,每講一次,瞎嬸娘要流好多淚。講《包公案》……這些故事,馬夫都是在做水利工時聽別人講的,聽別人講了,他就記在了心裏,回到煙村,就講給瞎嬸娘聽。
你曉得啵,在天星洲,有一戶人家,馬夫說。他的手上的動作開始恢複了原來的節奏。一開始講故事,他的心就不亂了。心不亂,節奏也不會亂。
我曉得天星洲。去年老國就去天星洲做過工。
天星洲有一戶人家,男的是個好吃佬,麼家夥都吃,天上飛的不吃飛機,地下跑的不吃人,長腿的不吃板凳。
馬夫看見瞎嬸娘的嘴角泛起了笑意。知道那是對他說話風趣的獎賞。馬夫說,那男的不單是好吃,還蠻會做吃的,死貓爛狗子,把肉剝了,先把肉在鍋裏煮熟,放點薑,放好多辣椒,還放一種花胡椒,吃得口裏是麻的,你看我,說著都流口水了。馬夫大聲吞著口水。
瞎嬸娘就說,你呀,要找個媳婦子呢,有個媳婦子照顧著,你就不會這樣饞了。
馬夫手上的動作一點也沒有閑著。“嚓嚓嚓嚓”,鍘刀起起落落,鍘草房裏像是撲騰著一群歡快的鴿子。在外麵瘋的孩子,也擠了進來,聽馬夫講故事。
那年冬天,馬夫說,天星洲起魚,起了好些魚。餘下些烏龜甲魚沒人要,那東西,黑不溜秋,哪個敢吃呀。那好吃的男人說,你們曉得個鬼,這些東西才好吃。他撿了一腳盆烏龜甲魚,剝了一臉盆的肉。男人叫上了村裏幾個好吃佬,一起生火煮了一鍋子烏龜肉,又打了兩斤燒酒。幾個人把一鍋子烏龜肉吃完了。
後來呢?孩子們抻著脖子,咽著口水。
瞎嬸娘卻有些緊張了,她擔心著那些吃了烏龜肉的人。
那天晚上,馬夫說,那個好吃佬男人,睡到半夜,突然在床上爬了起來,從床頭爬到床尾,嘴裏還吐著白泡泡,像一隻烏龜一樣。一邊爬一邊說,大烏龜小烏龜一鍋子烏龜,大烏龜小烏龜一鍋子烏龜。就這樣爬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就死了。
馬夫說完,手上的鍘刀不動了,瞎嬸娘也忘了往鍘刀裏喂草。
是烏龜精!馬夫說。手上的鍘刀又鍘了下來。瞎嬸娘又開始喂草了。
孩子們說,後來呢?
馬夫說,人都死了,還有麼子後來。
孩子們說,是真的是假的?
馬夫說,騙人的是烏龜。
這天的故事,大抵在瞎嬸娘的心底裏留下了一個陰影,她好久都沒有說話。一整天,臉上也再沒有了笑。隻到快要收工的時候,瞎嬸娘把地下的草都攏到一起,直了腰,拍打著身上的草屑,又拍打著頭上的草屑。馬夫笑著說,頭上還有草呢。瞎嬸娘就去摸頭上的草。馬夫說,還有,沒弄幹淨。瞎嬸娘又去摘。說,還有麼?馬夫說,還有。瞎嬸娘說,你幫我摘掉吧。馬夫就幫瞎嬸娘摘了頭上的草。瞎嬸娘突然說,那個男人,他成家了麼?
馬夫一愣,好一會,回過神來,說,聽說是成家了。
可憐,有伢們麼?
馬夫說,有兩個,一兒一女,兒子上小學三年級,丫頭子上小學一年級。
瞎嬸娘說,那,可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