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也不知吹過了第幾遍,煙村開始變得蕭瑟起來。天地間,整天價灰蒙蒙的,風在樹梢上跑,拉扯著樹枝,樹枝的叫聲尖銳刺耳。男人老國還在搭錨洲圍湖造田。多麼冷的天!赤了腳在淤泥裏圍湖,瞎嬸娘的心揪得疼。夜晚,睡在屋裏,聽著屋外邊的風在叫,聽著村子裏的一隻狗子在叫,她念想著老國許多的好。有老國在,這個家,就有了靠山,有了頂梁柱,雖說老國有口不能言。瞎嬸娘覺得,有口不能說話,是最痛苦的事,比她有眼不能看的痛苦要深重得多。又想,一個女人,要是沒有了男人,那日子怎麼過?感謝老天菩薩,把老國給了我。瞎嬸娘感到很溫暖。可是一個女人總在她的心裏晃,那個男人吃烏龜死了,他的女人現在怎麼辦?兩個伢們怎麼辦?瞎嬸娘又想到了馬夫。馬夫都快四十了,還沒有娶到媳婦子,光棍一個,這日子也是難過。瞎嬸娘的心裏嘩地一亮,要是讓馬夫和那女人組成一個家,那該有多好。可是,那女人的家在天星洲,離這裏有三十裏,還要過河。沒有媒人,兩個人怎麼能到一起。
再給我講講,那個女人,她怎麼樣了?
馬夫手中的鍘刀利索地鍘下。瞎嬸娘有節奏地將草往鍘刀口裏擺。
哪個女人?
就那個,男人吃烏龜死了的。
馬夫笑了笑,說,你還記得。
瞎嬸娘說,我一晚沒睡好,老想著那個女人,男人沒了,拉扯兩個伢們,怎麼活。
馬夫說,人總是有活法的。
她,沒有改嫁?
大概沒有,說是,怕後爹對她的伢們不好。
她是個好人。
好人命不長,壞人活世上。
你這老鴰嘴,別亂講。
馬夫就不講。嚓嚓嚓嚓……可勁鍘草,鍘得草屑亂飛。
再說說,那個女人,你曉得的事。
你不讓我講。
我又讓你講了。
……男人吃烏龜死了後,她就信觀音菩薩了,不吃肉,不殺生。其他的,我就不曉得了。
瞎嬸娘不再言語。鍘草房內,隻有鍘草聲像音樂一樣,響著舒緩的節奏:嚓—嚓—嚓……半天來一下。
這天收工的時候,瞎嬸娘突然說,你要想法子成個家了。馬夫說,習慣了。馬夫這樣說時,又拿眼去盯著瞎嬸娘,呼吸就急促了起來。馬夫的心裏有許多的話,可是他不敢說,那些話是多麼的肮髒,他為自己心裏時常冒出那樣的想法而自責,覺得自己簡直不是人,是豬狗不如,可他止不住那麼想。他想說,他習慣了,也不想娶了,能和她在一起鍘草,他就知足了。瞎嬸娘的心裏明鏡一樣,說,你,今年四十了吧。
嗯哪,冬月十七滿四十。
瞎嬸娘覺得,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次日清晨,煙村還浸在霧中,瞎嬸娘背了個包袱,包袱裏裝了兩瓶罐頭,一斤紅糖,拿了根細竹棍,她對隔壁孝兒的母親打了招呼,說是回娘家去有點事。瞎嬸娘就離開了煙村,去找那可憐的女人了。
要過江,她從來沒有去過江對岸。她打聽到了,順著那高高的長江幹堤,一路往西走,二十裏路程,就是調弦渡,在調弦渡過江,就是天星洲。她走得有些急,這條路,她從來沒有走過,在煙村,她用不著竹棍,出遠門,她要用手中的竹棍開路。
一條大船順江而下,嗚——拉出響亮的汽笛。
天越走越亮,霧散了,太陽出來了,太陽很溫暖,她走出了一身的汗,把手反伸到背後,揭開了汗濕後貼在背上的內衣,抖一抖,讓風鑽進去,把汗吹幹。一路上,不停遇到熟人,問:
您這是到哪裏去呢?
去天星洲。
走親戚麼?
嗯哪。到調弦渡還有多遠?
還遠呢,也不讓老國騎自行車馱你去?
瞎嬸娘不說話了,她要繼續趕路。二十裏路,一條幹堤,順著江流的曲折而曲折,沒有岔路,她不用擔心走岔路。她的心裏盤算著,見了那苦命的女人,該如何去說。那個女人,會同意嫁給他麼?她也覺得自己這樣去訪別人,一個從不相識的人,又是給另一個人說媒,她能相信她麼?沒事的,他是個好人,她跟了他,會過上好日子的。
為了伢們著想,也要再找個人嫁了,我可以保證,他會對你好的。
瞎嬸娘突然聽見有人說話,嚇了一跳,才靈醒過來,是自己說出聲來了。她笑笑,便小了聲,一個人模擬了兩個人的對話。她相信,她是能說動那可憐女人的。
走一段路,遇到人,她就打聽,離渡口還有多遠。還遠呢,有十來裏吧。還遠呢,有六七裏吧。還遠呢,有三四裏吧。不遠了,就在前麵,我送您去吧。
那,真是太多謝你了,小哥。你是好人,好人有好報。
坐上了渡船,她就開始向人打聽那可憐的女人的家。同船的,大多是天星洲人。可是並沒有人聽說過那麼一回事,因此回問瞎嬸娘,那女人是天星洲哪個村的,姓什名誰。
瞎嬸娘說,她男人吃烏龜吃死了,晚上在床上兩頭爬,嘴裏念,大烏龜小烏龜,一鍋子烏龜。
同船過渡的人都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有這樣的一戶人家。
你們沒有聽說過麼?那男人,就是這樣死的,你們真沒有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