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煙村故事(12)(2 / 3)

秋天是個不壞的季節。

母親們開始把衣服都拿出來晾曬,家家戶戶門前的竹篙上,籬笆上,樹枝上,白的藍的紫的,開始飄揚著五顏六色的旗。到了日頭偏西,母親就把夏衣收起來放在了衣櫃的底層,把秋衣,把夾衣,把毛衣都放在麵上,方便隨時拿出來穿。禾場上鋪開了兩條大涼席,母親坐在涼絲絲的秋光裏上被子。可是母親的針總是穿不進去,把針鼻對著亮光,把線頭在嘴裏咬一下,輾細,線好像也調皮了,故意和母親為難,每次都從針鼻旁邊穿過去。母親歎口氣,拿手背去揩眼,眼越揩越昏。又把線在嘴裏咬一下,輾細了再穿,還是穿不進去。母親就把針線塞給孩子,說:孝兒,拿去讓瞎嬸娘幫我穿一下針。

叫孝兒的孩子,就接過針線,連跑帶跳去了隔壁瞎嬸娘家。

瞎嬸娘也在門口上被子。瞎嬸娘的被子洗得很幹淨,洗過了,還用米湯水漿一遍。用米湯水漿過的被子挺括括的,很新。

瞎嬸娘很神奇,她那雙耳朵比別人的眼睛還管用,老遠的,來人並沒有吱聲,她就能聽出是誰來了。她總是能準確地叫出來客的名字。

孝兒曾經問過瞎嬸娘:您的眼真是看不見麼?

她笑。

孝兒又問:那您怎麼能分得出我是哪個。

瞎嬸娘說:你們的腳步聲不一樣嘛,滿伢子的腳步聲又快又響,細妹子的腳步聲像貓子樣輕,你的腳步聲嘛……

叫孝兒的孩子緊張了起來。

像一隻小豬……

瞎嬸娘笑了。孝兒卻嘟起了嘴,不滿意瞎嬸娘把他說成小豬。

瞎嬸娘真的很神奇哎,她的眼看不見,卻可以自如地在煙村裏走來走去,從來都不像別的瞎子那樣要拿一根棍,走路時,也不用把一隻手伸出來探路。從她家到孝兒家,要下一道坡,再上一道坡,還要過一片竹林。沒事時,瞎嬸娘愛到孝兒家串門,她說來就來了,走在路上,你根本不會相信她是個瞎子。哪個地方該抬高步,哪個地方該轉彎,她的心裏都有數。煙村的人都說,別看她眼看不見,她的心裏亮堂得很哩。

叫孝兒的孩子說:嬸娘,我姆媽讓您幫忙穿一下針呐。

瞎嬸娘就笑,臉上的笑意比秋光還要好看:這倒是稀奇了,穿個針有這麼難?亮眼的人倒求上我這瞎眼的人了。嘴上這樣說,卻高興地接過了針線,不拿嘴咬線,隻是用手指蘸一下嘴再去輾線的一端,把粗粗的索子輾細了,兩隻手在針上摸了一會兒,線居然就穿進針裏了。

嬸娘,你怎麼一下子就穿進去了?

我的手上長了眼睛哩。

孝兒想,瞎嬸娘手上真的是長了眼睛?!

過雁兒了。瞎嬸娘說。

果然,過了不久,天上飛過一群大雁。“安兒安兒”地叫。

瞎嬸娘這時就會停下手中的活,靜靜地坐在那裏,她聽著雁兒遠遠地飛來,又遠遠地飛走了。雁兒飛得都看不見了,她還端坐在那裏。太陽就快下山了,風吹到身上,涼絲絲的。金黃色的陽光塗在她的臉上,像是一幅油畫。她就這麼坐著。

雁兒雁,挑籮筐,挑到煙村把戲唱,唱個麼子戲,麼子蠻好七……

每次天上過雁兒,孩子們都很興奮,都要衝著雁兒叫。

還唱:雁兒雁兒你歇歇腳,頭上長了兩隻角。

為什麼一下子扯到了頭上長兩隻角呢?煙村的這些童謠,當真是沒有一點道理的,簡直就是信口打哇哇。然而孩子們相信,隻要他們叫得誠心誠意,雁兒們就會落下來讓他們看一看的。

雁兒過了,秋天就深了。煙村的早晨,十天有八天起霧。天剛黑,湖麵上遠遠地就起來了一些煙,煙越堆越厚,越堆越厚,就成了霧。白霧茫茫,把遠村近樹都罩住了。還有霜。霜降了,天就冷了。早晨起來,手都裝在袖筒裏,嗬一口氣,都能看得見。

霜掛在狗尾草的尖上,鋪在穀草上。

霜像刀子一樣鋒利。

秋收過後,煙村就閑了起來。男女勞力們就要去做水利工,去修荊江大堤,或者去搭錨洲濕地圍湖造田。瞎嬸娘不能出水利工。村裏就安排她鍘草喂馬。和她一起鍘草的,是村裏專門喂馬的馬夫。

她和馬夫鍘草的功夫,也是很讓人稱奇的。

馬夫的鍘刀高高抬起,刀鋒白哇哇刺眼,瞅一眼,涼氣森森。拿一根草,往刀鋒上吹,料草和刀鋒輕輕一碰,嚓!斷成兩截。馬夫的臉上現出了笑。他正在壯年,有著古銅一樣的臉,棱角分明,胳膊上的肌肉一團一團,隨著鍘刀柄的起落上躥下跳,像是在皮肉裏窩藏著幾隻小老鼠。鍘刀的起起落落像一曲歡快的曲子。

瞎嬸娘的右腿下壓著一捆草,兩手抱草,抬腿,往鍘刀口裏喂,手和刀鋒,不過一寸。

嚓!鋒利的鍘刀落下,帶著一絲涼森森的風,劃過她手上的皮膚,刀鋒幾乎貼著她的手切下。握草料的手收回,緊跟著再把腿下的草往前送出一寸:嚓!嚓!嚓!憑這刀鋒落下的涼意,她知道,草料鍘得是多麼的整齊。一寸長一段,像是尺子量過。明眼人也做不到!明眼人的眼裏有刀鋒,有刀鋒就有恐懼,有恐懼,心就亂,心一亂,草料就放不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