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特渥特交了他的一份一角五分錢,拖著累壞了的雙腳到了指定給他的那間房間。這是間髒肮的房間——木板牆,灰塵滿地,床鋪又硬。一盞小小的煤氣燈,隻能照亮這麼悲涼的一個角落。
“哼!”他說,一邊清了清他的喉嚨,把門給鎖上了。
眼下他從從容容地脫下了衣服,不過先脫了上衣,往門縫裏一塞。背心也照這麼辦。他那頂又舊又濕、裂了縫的帽子,他放在桌子上。然後他脫下鞋子,躺了下來。
仿佛他在思量了一會兒,因為他眼下站了起來,把煤氣燈熄了,一聲不響在黑暗裏站著,看不清人影。隔了一會兒,而在這段時間裏,他並沒有在思量著什麼,隻是遲疑了一會兒,他又開了煤氣,不過並沒有點著火柴。這時,他還是站在那裏,憑了黑夜的恩賜,完全見不到了他的身影,而放出的煤氣充塞了這間房間。當他的鼻子聞到了氣味,他便改變了他原來的姿勢,摸索著上床。
“有什麼用啊?”在他伸直身子歇息時,他聲音微弱地這麼說。
如今嘉莉已經達到了那看起來仿佛是她人生的目的,或者至少是人類生來就有的欲望,有一部分是達到了。她可以看著她的長外套,她的車馬,她的陳設和她的銀行存款。朋友嘛,有的是,按照世人所說的那個說法——有人會承認她在事業上的成功,對她鞠躬,對她微笑。對這一些,她是一向渴求的。鼓掌聲也有,還有宣揚——曾經一度離得老遠的、而又非有不可的東西,如今是微不足道。還有美——她那種類型的可愛之處——可是啊,她還是那麼寂寞。沒為別的事的時候,她坐在搖椅裏唱著,夢想著。
在生活裏麵,總是有理智的一麵和情感的一麵——進行理性思維的心和激發感情的心。從前者產生了富於行動的人——將軍們和政治家們;從後者產生了詩人和夢想者——一切的藝術家。
就像風中的豎琴,感情對幻想的每一下的顫動都作出反應,通過情緒,表達出理想的成功與失敗。
人類至今還不理解夢想家,正如同她至今還不理解理想。對她來說,人世間的法律和道德,實在是過於嚴厲。她總是傾聽著“美”的召喚,竭力渴望著“美”在遠方閃爍的翅膀,她注視著,追隨著,走得雙足疲憊。嘉莉正是這樣注意著,這樣追隨著,這樣搖晃著,這樣歌唱著。
必須記住的是理性在這裏不起什麼作用。在第一次看到芝加哥時,這個城市提供了她從沒有見到過的那麼多的美的事情,而出於本能,光隻是憑了情緒,她就擁抱住美的事情不放手。沒有華美的衣服和高雅的環境,人們仿佛就感到滿足。因此,她就朝這些東西靠攏。芝加哥、紐約、杜洛埃、赫斯特渥特、時髦的世界、戲劇的世界——這些不過是偶然性的東西。她所渴求的,並不是這些,而是這些所代表的東西。時間證明了這些代表的東西是虛假的。
哦,人生的憧憬啊!我們至今還是多麼看不清啊。拿嘉莉來說吧,開頭,她貧寒,單純,多情,對生活中一切可愛的東西,全憑了欲望對之作出反映,卻發現自己被堵在了牆外。法律說:“一切可欲之物,汝不免心馳神往,不以正道,慎匆接近。”習俗說:“要想生活得好一點兒,非通過誠實的勞作不可。”如果誠實的勞作得不到報償,難以煎熬。如果那是一條漫長的路,並且人們將永遠找不到“美”,如果隻能落得個身心交困,如果對“美”的追求是那麼樣的艱難,以致不能不拋棄正道,改走邪道,以求得夢想盡快實現;那麼,人孰無故,誰能責人?並非是惡本身,而是對生活得好一點兒的渴求,往往指揮人誤入歧途。並非是惡而是善,往往引誘著敏於感受而不習慣於理性思維的人誤入歧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