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多,曉峰睡覺後,翠萍像個小偷似的,提了香紙、打火機和茶,鑽進夜色中。這個季節的夜晚,鄉街上八九點後,就沒什麼人來往。她順著自家的院牆,往西南拐,走到小學背後通往岐山的路口,望望,沒錯,第一個十字路口,沒人,四野靜寂。她趕緊蹲下,拆開黃表紙,打著火點紙,再把紅香放在火焰上點燃,一並放在地上,看著紙漸漸燒盡,香還閃著火苗,她想了想,就把香插在地上,一邊禱告著“各路菩薩保佑各路菩薩保佑,保佑我的兒子曉峰平安無事。”念了五六句,直到紅香燃盡,隻剩下半節細竿,然後四下望望,再離開。翠萍對自己的行動很滿意,覺得完全按算命佬說的做了,而且做得很到位,沒有絲毫遺漏。曉峰這下可以化險為夷,她的心裏也輕鬆了。
天氣晴好,晨光透過印有大熊貓的窗簾,將曉峰早早驚醒。他瞥一眼鬧鍾,自己打到六點半的,還差十幾分鍾呢。今天老媽和玲玲肯定都是睡懶覺。曉峰很滿意,自己又可以實施以往的老方式。他匆忙起床,輕手輕腳洗漱,之後寫了張紙條,放到客廳的茶幾上,告訴媽媽自己去外婆家了,叫媽媽放心,自己不會戲火,更不會玩電的。最後居然還補了句:星期天,老媽也可以輕鬆一下。
翠萍看了字條,想到昨夜的法事,本來冒出的一點不快也煙消雲散了。她吃飯的同時就打定主意,今天可以去玩一整天,一個多星期沒摸麻將,還真有點想呢。
出了門的曉峰像隻紅鯉魚,飛快地遊進晨光裏。他穿著耐克足球鞋,紅色運動服,一條藍色帶白條紋的運動褲。他覺得在龔月麵前,自己得扮帥氣點,白馬王子總是喜歡穿紅披風呢。白馬王子騎著白馬,威風凜凜,時而疾如閃電,時而溫情脈脈,他是那麼吸引漂亮的公主。龔月不知見到自己這身打扮會有什麼反應。這紅衣服不錯,老爸有眼光,給我帶這件衣服回來。曉峰很滿意地想著,跑了一段路,回頭望望,鄉街已遠遠被拋在寧靜的晨曦裏。他放慢了腳步,路上碰到同班同學馬獵,馬獵停下來問:“嗨,曉峰,你穿得這麼漂亮,到哪去啊?”曉峰腿也不停,順口撒個謊:“去家婆家。你這麼早去街上幹嗎?”“還能幹什麼?買肉和豆腐呀,我家總是星期日吃肉。”馬獵一副快樂的神情,舔舔嘴唇,仿佛豆腐燒肉已吃進嘴裏。曉峰心裏急著趕路,不想與馬獵糾纏,但馬獵還想說什麼,見曉峰已走出好幾米,一副不願搭理別人的樣子,就惱火地喊一聲:“你屌什麼屌?趕土不是?”
曉峰聽了不舒服,“趕土”在這裏是罵人去找死的話。前天算命佬說自己三天內有災難臨頭,你大清早罵我這句惡毒的話。他站住,想去揍馬獵一頓,但又怕龔月難等,隻好揮揮拳頭,丟下一句“明天再同你算帳!記著,你個賴皮豬!”
路上好幾撥土狗追逐,一匹肥胖的灰毛狗身後不遠不近跟著三匹狗,兩黑一白,曉峰知道,前麵的灰狗一定是母狗,後麵的三匹肯定是公狗。果真,不久,灰狗停下來拉了泡屎,正準備抬腳時,一匹黑狗去嗅灰狗的屁股,那匹白狗也趕上去,黑狗瞪了白狗一眼,這當兒,灰狗往前跑了,黑狗惱怒起來,“汪”的一聲朝白狗撲去,白狗慘叫一聲,回頭便扭作一團,另一隻黑狗乘機趕上前去,跟著灰狗朝前麵的河壩下跑。這要在平時,曉峰會跟在它們身後觀察,看灰狗是如何對付向她求愛的公狗們,然後得勝的公狗又是怎麼趴上母狗的後背,伸出它的長長的“八屌”,戳進狗屄的。但今天,曉峰顧不得繼續看狗們的爭風吃醋,他得在7點半前趕到龔月家,然後一起去龔月的外婆家,才趕得上早飯。這邊走四十分鍾,那邊要走一個小時呢。他跑跑走走,想著狗們也會談戀愛,也會做那樣的事,也會下崽,就覺得挺好玩。其實,人和狗也差不了多少。他笑了。他忽然覺得人還不如狗呢,狗一窩能下四五隻崽。人呢?曉峰隻看到過人家的雙胞胎,沒看到過四胞胎五胞胎,現在搞計劃生育,生得更少。嗨,還是狗的本事大,它的卵也比人的長些。
曉峰覺得自己的胯襠裏有些熱乎乎潮乎乎的,那種感覺又鼓得他想飛起來,他拉開腿跑一段路。田野上的霜很白,四野裏一片清冷的霧氣,蘿卜和油菜葉子上都蒙上了灰白色。路邊的野草幹枯得可以點著火,遠處的田埂上一長溜黑色,像條正想進入冬眠期的黑蛇,曉峰知道那一定是哪個搗蛋鬼放的野火。“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句詩說的精辟。這野火隻能燒掉草葉,但草根還在,隻要根還在,來年的春天,它還會再長出芽來。年複一年,直至永遠。所以,有句成語叫“斬草除根”。斬草如果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太陽漸漸明亮起來,小麥、油菜、蘿卜菜上的霧氣都倏忽不見了,葉麵上濕漉漉的,顯得更綠更亮。從樹林裏飛來一群烏鴉,像《哈利波特》中的魔術師,毫不費力地撒下一張黑色的大網,蓋住了一大片綠色。曉峰也沒心思多看多聯想,隻顧趕著時間。
龔月提著一個方便袋子,和龔雲龔星正在路口伸頭縮頸張望,見了曉峰,欣喜地說:“你還真守信用。”曉峰走得急,額頭上冒出了細汗,他把紅外套脫了,搭在肩膀上,笑著:“嗨,我怕你們難等。”龔月看著曉峰挺精神的樣子,心裏高興,她望望太陽,問曉峰:“你渴不?要不要先喝點水?”曉峰望望太陽說,先走吧,怕趕早飯遲了。龔月說不用去,他們到我家來。曉峰舔舔嘴唇,有些幹黏,他問:“怎麼臨時不去了?”龔月說:“家公家婆昨夜打電話來說,他倆今天要去城裏,就把林霞帶過來跟我們一起玩。”曉峰說:“那好,我還少走點路。”
才到門口,肥肥迎上來,歪著頭看曉峰。曉峰笑著:“看,這胖子還記得我呢。”他把手上的一片葉子丟給它。正說著話,龔月外公外婆帶著林霞到了。外公手上提著一個蛇皮袋,袋子兩角各剪了個小洞,裏麵喳喳拱動著。家婆說,你姑奶奶病了在縣城裏住院,也沒什麼好東西,家裏養的雞捉兩隻去給她吃。人老了,就喜歡喝點湯,有營養。
外公坐下來,喊林霞拿來他的煙杆,點著火吸了一口,慢騰騰地說:“林霞就不帶去,你們一起玩一天,你會燒飯,我和你家婆放心。”“哦。那你們早去早回。家婆沒去過城裏,好好逛逛街吧。”龔月懂事地跑去廚房倒茶。
外婆叮囑幾個孩子,不要亂跑,就在家門口玩。還特別叮囑龔月:“月兒,這裏你最大,他們要不聽話,你就管教他們。回頭告訴我。”龔月叫家婆放心,就這麼一天時間,哪有多少事。
外公外婆很少出過遠門,盡管是去醫院看望病人,但外婆還是很興奮,她活到五十多歲,這還是第二次去縣城,周年到頭被家畜和孩子拖住,總是走不動身。第一次還是林霞在縣醫院裏出生時,做奶奶的自然要去服侍。那幾天,隻顧服侍兒媳和孫女,街上咋樣子,她根本無暇去瞧瞧。今天好了,讓龔月來幫忙照看著點。她把自己收拾得挺幹淨,穿上前年龔月媽買給她過年的一件藍呢子褂,著了雙藍色皮底帆布鞋,是兒子上次回來帶的禮物。外婆的發髻梳得很漂亮,換了個新的銀白的發夾。龔月看著外婆笑:“家婆,你好清爽。”外婆笑笑:“你家婆可憐,一生還沒出過遠門,今天要不是去看你姑奶奶,哪還想得到去縣城。你用點心,回來我買好東西給你們吃,啊?”外婆還是不放心,走了幾步,又站住,對林霞說:“小霞,你別亂翻東西,你莫戲火,乖些,聽姐姐話啊?”林霞看看龔月龔雲和龔星,爽快地答應著:“奶奶,你記得給我買積木和洋娃娃,我就乖些。”奶奶一個勁答應著,搖搖手漸漸走遠。
龔月洗好碗出來,見曉峰他們都在門前玩鬥雞,幾個孩子彎起膝蓋,一條腿蹦跳著,東撞一下西撞一下,時而自己跌在地上,時而把龔星壓在下麵,高興得哇哇大叫。龔月想想,這麼一整天,光在門口玩,哪有意思,還不如去山上竹林裏看看呢。她喊一聲:“你們哪個陪我去山上?”正在跟曉峰鬥在一起的龔雲見自己明顯處於下風,立即停下來說:“我去我去。”“我也去。”曉峰喊。龔月看看龔星和林霞,覺得他們小,丟在門口不放心,家婆一再叮囑,看好他們就是自己今天的任務。她就說:“算了,我不去了,都在門口玩。我們跳繩行不?”
龔雲就回屋裏找來一根塑料繩,龔星跑去牽了一頭,同龔雲站開大約三米多的距離,龔月說,我先跳給你們看一下,預備!
龔雲和龔星同時蕩起了繩子,隨著繩子有節奏的轉動,龔月跳了起來。
龔雲龔星大聲喊著——
張打鐵,李打鐵,
打把剪子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打夜鐵。
夜鐵打到正月正,
我要回家看花燈,
花燈看到清明後,
我要回家種黃豆,
黃豆開花綠豆芽,
哥薅草,妹送茶。
妹呀妹,你莫哭,
我給你尋個好婆家,
尋到哪裏?
尋到蔡家,
蔡家門口一朵花,
又結葫蘆又結瓜。
……
龔月跳了會兒,累了,曉峰也跳了會兒。林霞看著,她太小,跳不過去,便覺無味,大聲嚷嚷:“我帶軍旗來了,新的!你們誰願意陪我下?”龔星丟下繩子說:“我下軍棋。”
林霞從包裏拿來軍棋,就在門前坦上,擺開小桌子和小竹椅,跟龔星下軍棋。林霞說:“我先走,哥哥,我是過年時才學的,你讓我一個子。”龔星問:“我讓你哪個子?”林霞說:“讓最大的。”龔星拿掉一顆工兵:“這個最大。”林霞爭辯著:“不對不對,司令最大。工兵隻會修橋補路,司令叫它做麼事就做麼事。”龔星問:“你咋曉得?”“爺爺告訴我的。”林霞炫耀地,學著爺爺的口吻說:“爺爺說,女伢子更要用心念書,不要像我這樣隻會修房搬磚,光聽人家的指揮,像個工兵沒出息。要當司令。知道不?長大要當司令,當個女司令啊。”
龔星嘿嘿地笑:“家公真會打比方。好,我們都當司令!”龔星把自己的司令從棋盤上拿出來,說:“今天就讓我的司令到一邊睡大覺。”
曉峰喊龔星玩鬥雞,龔星跑去了,龔月接了龔星的手,繼續陪林霞下軍旗。
曉峰一人對付龔星龔雲綽綽有餘,把他們鬥得人仰馬翻,滾在地上,又爬起來,再滾在地上,粘了一身草屑和灰塵。龔星摔倒在一泡雞糞上,氣得追著曉峰,要把雞糞揩到曉峰身上去,曉峰靈巧地一轉身,跑遠了。龔雲鬥累了,氣喘籲籲,幹脆躺在稻草堆邊懶得起來,笑著一團,喊姐姐救命。曉峰瘋了一會兒,便覺乏味,丟下龔星,站到桌子旁觀戰,動手拿起白棋的軍長,啪——將綠子的一個旅長吃了,林霞歡呼雀躍,拍手叫好,龔月說:“你別亂動,曉峰。綠子是我的。”“除強扶弱,是大俠行為。我是大俠。哈哈哈——”他模仿著京劇裏的唱腔,高聲笑起來。龔月搡了他一掌:“能死了,你。去玩你的,別搗亂。”曉峰說:“跟他們玩沒意思,你讓龔星跟林霞下棋吧。”龔星高叫懶得下棋,玩躲貓吧?
曉峰立馬響應:“好!躲貓。別下了,躲貓,輸了的中午燒飯。”他掃了大家一眼:“我們五個人,分成兩班,好不?”龔雲龔星異口同聲喊好。龔月問怎麼分,曉峰說反正輪流,三個小的一班,兩個大的一班,這樣公平些。林霞也同意。然後決定範圍,房子裏,門口坦上,還有豬圈和牛欄,都行。曉峰叫三個小的先躲。曉峰和龔月坐在椅子上不準動,不準回頭偷看,嘴裏數著一二三。約好數到20下時就開始找貓貓。龔雲跑進屋裏去了,林霞跑到豬圈的門背後,想想又往外跑去。龔星先跑到廚房裏,想鑽進柴禾,但看看柴禾不多,不夠蓋住自己,就又跑出來,門前有兩堆柴禾,堆得不很高,他跑到外邊,緊貼著柴垛,緊張地盯著。
曉峰湊到龔月耳邊嘰咕了句什麼,就輕手躡腳往屋子裏走去,動作頗像公安幹警搜尋罪犯。他把大門一掀,沒有。衝進廚房,察看門後,還是沒有。再跑進沒有關門的臥室,剛進門,龔雲就“哈——”的一聲自己從門背後跑出來,反把曉峰嚇一跳:“哪有你這樣笨的貓?自己跑出來。林霞呢?”龔雲搖搖頭:“不曉得。”曉峰四顧,屋裏的家具很簡單,很難藏得住人。望望床底下,也沒有。隻有一個大衣櫃。他拉大衣櫃的拉手,拉不動,就喊著:“我知道你在裏麵,林霞。”沒有聲音。曉峰又大喝一聲:“鬼子,你給我出來!”停半晌,還是不見人影。堂屋裏的家具更簡單:木水車,八仙桌,七八條長凳子,門背後是雞塒,鋤頭鏟子都靠牆壁放著。曉峰急忙往樓上跑。樓上有三個房間,兩間空空的,一間上了鎖,鎖沒動,看樣子根本不在裏麵。曉峰心想,他們絕對不在樓上,屁大點東西,還鬼精鬼精的。那到底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