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3 / 3)

一台黑白電視機,很小,可能是九十年代初生產的,電視機上布滿灰塵,放在一個老式的脫了漆的五鬥櫃上。奶孫倆睡的架子床也很老了,雕花床架已看不出紅漆。堂屋裏的八仙桌既是飯桌,也是齊馨的書桌,桌上擺著齊馨沒有寫完的作業。翠萍坐下來,翻翻數學作業本,笑著問:“齊馨,平時,奶奶是幾點睡覺啊?你倆是一起睡嗎?奶奶會不會講故事?”齊馨笑了:我奶奶以前還能講幾個,孫悟空大鬧天宮,還有狐狸精呀白蛇娘娘七仙女呀什麼的。這兩年不講了,隻常常念叨,唉,這人啊,老了就什麼都沒用了。忘性大,眼睛也看不見穿針,連雞啼都聽不清爽。老了老了!不中用了。齊馨學著奶奶的聲調,逗得翠萍忍俊不禁,伸手將齊馨攬進懷裏,摸著她的頭說:“也虧得你!你多大媽媽就出去了?”齊馨偎在翠萍的胸前,猛然聞到久違的母親般的體香,她有些沉醉,聽得老師這麼問,心裏一酸,淚就湧了出來,她沒有立即回答,心裏算了算,其實她自己也不清楚。甚至媽媽在她的腦海裏,留下的印象並不十分清晰。在她的記憶裏,隻有奶奶,一直是奶奶在陪伴著她,陪伴她十來個年頭了。翠萍撫摩著她的頭,像是自言自語:“唉,時代改變著我們的生活。它讓我們承受折磨,承受孤獨,甚至承受苦難。”齊馨似懂非懂,仰起頭看著老師的臉,說:“常老師,我能叫你一聲媽媽嗎?”

翠萍的心猛地一熱,她緊緊擁住齊馨,啞著聲說:“好伢兒!你就做我的幹女兒吧。”翠萍笑著,“我高興呢,白撿了這麼大的一個女兒。”齊馨一下子哭了出來,把頭深深埋進翠萍的懷裏。

齊馨告訴翠萍,她爸爸媽媽這兩年都不回來過年的,翠萍意識到有些不正常,一般外出打工的人無論掙沒掙到錢,每到過年的時候都要回家,一家老小團聚,走走親戚,祭祭祖墳,不回來可能是另有苦衷。她問:“他們那麼忙呀?”齊馨哽哽咽咽,遲疑地說:“奶奶不讓我說,你可得替我保密。”翠萍立即說:“你還不放心老師嗎?”齊馨鬆開翠萍的懷抱,站到凳子邊,看著翠萍的臉,說:“他們又生了兩個,妹妹三歲弟弟一歲多了。”翠萍心情很糟,怪不得呢,這可就苦了這個齊馨了,本來這孩子很有天分的,一二年級的成績是上等,這兩年卻跌了許多,自己以前粗心,對他們缺少細致的家訪啊!

齊馨的奶奶這時回來了,提回半籃山芋,笑著說:“農村裏也沒好東西招待老師。呆會兒帶些回去嚐嚐新,”翠萍一疊聲說不用不用。但奶奶執意找出一個蛇皮袋,挑了六七個光滑齊整的山芋裝好,放到門邊說:“走的時候,叫齊馨送送你。”

翠萍離開的時候已近黃昏,齊馨眼淚巴巴地送到村口,翠萍拉著她的手,走了一段,叮囑她以後星期天多到家裏來,跟曉峰哥哥和玲玲玩,有什麼煩惱一定要告訴老師,“你既然把老師叫媽媽了,就要真的當媽媽呀。”她想起了什麼,摸著口袋,摸了半天,終於摸出一個精致的發夾,是自己昨天順路買給自己的,還來不及戴上,就說:“我沒帶什麼禮物,這個算幹媽媽給你的見麵禮吧。喜歡嗎?”齊馨見到這個淡藍色像蝴蝶似的發夾,亮閃閃的,滿心歡喜,接過後摸摸,快樂地說:“謝謝老師!”翠萍嗔怪地盯了她一眼,齊馨立即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改口:“謝謝,媽——媽。”她自己都感覺到叫得很別扭,臉上頓時泛起紅暈。翠萍忙擁她一下,拍拍她的肩膀,笑著:“別不好意思,這樣多好!”

晚飯後,翠萍翻遍櫃子和口袋,找出兩百多元鈔票,向曉峰請了假,徑往圓夢酒店赴約。以往出門打牌,她包裏總不下六百元,她說多帶些子彈心裏有底氣,膽大敢衝,反而贏得多。但現在,家裏的積蓄全給了龔平安,自己隻剩下生活費了,打牌就得降低檔次。圓夢酒店的老板正在前台算賬,見她到了,笑著說:“常老師到了,老地方。他們還沒吃完呢。”然後就吩咐服務員拿開水上去。翠萍到了三樓頂頭的包間,這是個小間,專門的棋牌室,前些日子添了個麻將機,不用慢慢用手洗牌了。新式的娛樂方式總是很容易被人們接受。這種麻將機兩千多元,一般人家誰會置辦?既耗電又不能做其他用途,純粹的消費,縣城裏早有賓館和棋牌室使用了。圓夢酒店的老板考慮到自己的生意都是單位頭頭們來吃,他們吃完總喜歡玩兩圈,有人一建議,就去拉了一台回來。小街上還是第一家,很吃香的,如果不預訂,就沒有空位。看來高成林早就預訂了。

翠萍坐下喝了一口服務員倒的茶,她皺皺眉,感覺茶葉帶有黴味,葉片粗糙得很,比起那次在“加州茶座”喝的相差十萬八千裏。飯店的免費茶水總是最低劣的,她把茶倒了,重新給自己倒了杯開水。二樓傳來勸酒的聲音。她無所事事,便試著也像男人們那樣,不看牌,用手摸,看摸得準不準。有些男人的食指邊上長著老繭,就是長年累月這樣摸牌摸出來的。二索三索二餅白版都錯不了,一索就搞不清,以為是花呢,還有萬子,一個都摸不準。她想了想,又不是瞎子,幹嘛還要費勁去動腦筋猜牌,浪費時間。這樣自娛自樂了一會兒,還沒別的人到,她有點急了,掏出手機給高成林發了個短信:怎麼還不來?高成林也沒回,她開始有些煩躁起來,這些男人怎麼總是對喝酒情有獨鍾,真是叫人無法理解。她起身亂晃悠,走到過道盡頭的窗前,朝外張望,外麵是一排瓦房,越過瓦房能看得見不寬的街道。沒有街燈,各家店鋪裏的燈光射出來,街麵上忽明忽暗,再遠處是無邊的黑暗。她望著望著,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她怔了怔,感覺是兒子!兒子?這麼晚他又跑出去?她忽而明白了,一定又是去網吧!這個狗日的!她在心裏暗暗罵了一句,便衝下樓。

翠萍拐了個彎,尾隨著曉峰,他果然鑽進了網吧。翠萍滿腔的火騰騰直往上竄,她三兩步跑進去,一把抓住曉峰就往外拖。曉峰雙腳撐地,強著不走,眼睛憤怒地盯著翠萍,心想:你自己平時不也是在外麵鬼混嗎?還有什麼資格管我上網吧?打遊戲又不是殺人盜竊,還能鍛煉反應能力。一個死勁拽著,一個死勁撐著,像兩頭鬥牛,各不相讓。漸漸地,曉峰感覺到媽媽眼眶裏潮乎乎的,心軟了,低著頭跟著出了門。

走上街頭,翠萍放開了揪住曉峰的手。她一言不發走在曉峰的身後,心裏五味俱全,真想踹曉峰幾腳。這些天來,自己已夠煩惱的了,學生自殺未遂事件,父親的私生子事件,好不容易都平息下來。龔星的憂鬱孤僻、齊馨對親情的渴望,對自己觸動太大,她反省著自己對工作是否盡職盡責,覺得相比起來,這兩年,自己是太放鬆自己了,總以為不是正式職工,做得再好也是白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行。哪還去管那麼多課外的事情。那些學生,自己的父母都不願管,我犯得著去多管閑事麼?

但現在看來,自己不做細點還真不行,萬一出了事可就不是丟飯碗了,而是一輩子都不得心安。所以,她就想抽下午的時間去跑一跑,家訪,了解一下自己的學生,從中發現一些苗頭,多給予些關愛。沒想到又疏忽了兒子。

這個兒子,越來越不聽管教了。她氣恨恨地想。

手機響了,是高成林。翠萍沒好氣地說:“喝好啦?我等了半天,現在回家了。”

“你現在過來。”

“不行。現在沒空。”翠萍心煩,硬硬地說,沒有絲毫的委婉。

高成林等了兩秒鍾沒做聲,終於又問:“真不來?”

“真不行。對不起。”翠萍迅速掛了電話,瞥了一眼兒子,心想:有這個小冤家,我還能爽快嘛。她又覺得這樣對待高成林不好,有點過河拆橋的嫌疑。其實,自己真的很想與他呆在一起,他知識豐富,能力也強,還不乏情趣,這樣的異性是很有魅力的。可不知怎麼的,自己剛才冒出的語氣卻那麼傷人,似乎有些賭氣的味道。她趕緊發了條短信:抱歉,我兒子不聽話。隻得在家呆著。真的!

翠萍愁苦地想,我現在還有什麼資格去玩呢?不但要管兒子,還又多出個小弟弟。向陽初中出了這檔子事,曉峰差點就被卷進去了。如果我再不管嚴點,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