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前後不到一個小時,可謂是雷厲風行。
高成林聽到文中點了向陽鄉十八灣小學的名字,臉上有些發燒,仿佛是自己做了錯事被當場揭穿一樣。十八灣是向陽鄉最偏遠的行政村,離鄉政府所在地有十幾裏山路,下派到村裏當第一書記的市林業局幹部李有成,每次步行到鄉裏開會得走三個半小時,有一條窄窄的沙石路,經常被山洪衝得七零八落,大車子基本開不進去。小學低年級學生隻能在村小學上課。村小三排瓦房,八九個職工,他們往往半師半農,條件可想而知。周邊群眾外出打工的占絕大多數,剩下的大多是老弱婦殘,那一點田地都快要荒蕪了。高成林想了想,走到會議室門外,給鄉教委主任田其中打了個電話,問他可在鄉裏,田其中說局裏來人了,正在下麵檢查。但高成林隱約聽見了麻將的聲音,心中火起,這些教育管理幹部,拿著百姓供奉的薪水,卻往往隻上半天班,借口去哪個學校檢查工作,然後坐進飯店,吃飽喝足後就悠哉遊哉,或玩牌或釣魚,過著不著天急不著地急的日子。學校有哪些困難?學生到底有些什麼心理需求?新時期的教育方式該作那些調整,他們哪裏知道?又哪裏願費心事去做做調研?
許多人真是麻木不仁啊!
高成林壓抑住自己的火氣,吩咐他趕緊準備出差,五點前趕到縣教育局辦公室報到,逾期不到,責任自負。田其中還想解釋什麼,高成林吼了一句:“就是縣長在你那裏你也得立即走!”就掛了電話。
高成林沒有回家,他覺得似乎有許多事纏著,纏得他心煩意躁。回鄉的路上,司機小李見他陰沉著臉,便沒有放音樂。高成林仰靠在後背上,微閉雙目,想著心事。十八灣村小學的兩排舊瓦房一直盤桓在他大腦裏,那個房子早就是危房了,最怕的是下暴雨暴雪,萬一壓垮了——不解決那房子,他這個安全生產的第一責任人,心裏就總是提心吊膽的。得想法弄點資金,給他們蓋座教學樓。但鄉裏今年是拿不出那個錢來,這幾個月鄉政府人員的工資都拖欠著。他忽然想起幾個在深圳發了財的初中同學,他們做手機生意,現在估計是千萬富翁了。得想個名堂把他們口袋裏的錢掏些出來。想來想去,他想到了“希望工程”,忽然眼睛一亮,對,請宣傳部長出麵,一起去深圳一趟,直接把他們找到一起開會,叫他們捐款,隻要他們答應捐款,提什麼條件都答應。比如,以他們的名字命名教學樓甚至母校的名字,或者基金。工作做細點,這事或許能成。主意定了,心情就亮了,他掏出手機,給高部長打了個電話,問他最近忙不忙,想勞部長的大駕外出一趟,不知可行?
高部長問是什麼事,大概要幾天,高成林說:“拉點讚助費改造校舍。在那邊如果順利,兩天足夠了。來回路上坐飛機就快,如果坐火車就得四五天。”末了他問,部長難道就不想玩兩天?明天動身怎麼樣?明天星期四,加上雙休日就足夠了,也不會耽誤多少工作時間的。高部長遲疑了一下,就說:“也行,正好那邊也有個其他事,可以順帶辦一下。”他想想,又補充說:“明天下午動身,去南昌坐飛機吧,這邊叫車送一下,晚上趕到那裏。你先同深圳那邊聯係好,後天就同他們見麵。”高成林興高采烈起來,馬上翻出手機上存儲的號碼,撥通了三個同學的手機,並叮囑他們叫上各自熟悉的有一定實力的老鄉,說縣委領導來看望大家,想開一個“我為家鄉崛起獻計獻策”的主題座談會。
一切安排停當,高成林眉頭舒展開來,伸手摁了下錄音鍵,瞬間,一首快節奏的音樂潺潺流水般急速地鑽進耳鼓,漸漸漫洇了高成林的全身,桑塔納2000轎車已行駛在柳堤上,柳堤兩邊的垂柳葉子快掉光了,秋風不時掃過一陣,柳條隨風飄蕩,就聽得淅淅索索一陣響,葉子簌簌下落,有的飄在水麵,像細小的舢板。高成林忽然記起與翠萍在秋水邊垂釣的情景,想起美人魚的細節,不禁啞然失笑,心裏便湧起一股衝動,摸出手機,一邊思索一邊打字,給翠萍發了條短信:
柳堤秋來柳影無,湖邊垂釣美人魚。公事私事難做盡,醉翁猶看小人書。
立馬收到翠萍的回信:醉翁之意哪在酒?子牙垂釣不用鉤。
哈哈——高成林又打出兩字發了過去,剛把手機放口袋裏,又掏出來,補了條:月上柳梢頭,圓夢圍城後。
立即收到翠萍的“OK!不見不散”六個字。高成林心裏笑了。聰明而又有情趣的女子是很難得的。
——這是在約翠萍打牌呢,地點圓夢酒店,翠萍一看就懂了,至於“圍城後”會不會有什麼節目,她倒沒多想。
自從龔平安大事化小以來,翠萍的心情輕鬆多了。正是想找個機會感謝一下高成林,高成林幫了她的大忙,私下裏許可了龔平安可以再生一胎的請求,讓龔平安終於同意以四萬八千元的現金了斷一段孽債。而且居然答應一點不伸張,每年的撫養費由翠萍與他一對一單結,此事連翠萍母親都被瞞得滴水不漏。這讓翠萍鬆了口長氣。她從心底裏佩服起高成林來,同時也很感激龔平安的通情達理,如果他一不做二不休,非要把事情鬧大,日子可就難過了,所有的人都難過,不單單是父母、自己和哥哥,連他龔平安的一家子,包括玲玲。他龔平安大概也是想保住自己的家,不遭受四分五裂的痛楚,而他的對頭卻已是高齡,硬鬥下去最終吃虧的反而是自己,所以強到最後,龔平安終於還是同意了高成林提出的方案。
經過龔平安這麼一鬧,翠萍也反思起自己的行為來,覺得自己近些日子也開始離譜了。班上學生的自殺未遂事件,比父親弄出私生子更叫她上心起來。她覺得,自己是班主任,卻沒有盡到責任,對留守學生的心理狀況未做細致的調研,這是嚴重的失職。雖然校長沒有給她處分,在心裏,她自己已經給自己處分了。她暗自下了決心,今後要一門心事對付工作。幾百元的工資是小事,這些花朵樣的孩子如果真要出什麼事,她的良心會永遠不得安寧。
這麼多年的積蓄,全給了父親了結這樁心頭大患,父親可能還找朋友借了些,才湊足四萬多元。手頭一緊,正好收斂起打麻將的心來。父親說,錢是借她的,昨天他還在電話裏說,想出去找點事做,積點錢還她。在女兒麵前,一個父親懇切的語言還是很打動人的:“你存點錢也不容易,萬一高中要問起來,沒法交代的。”翠萍問他這麼大年紀哪還有人請他做事,他說可以去替人家看門的,那些小廠,六七百塊錢一個月就行。翠萍擔心把母親一個人撂在家裏更不好,母親本就忍辱負重了一生,到老了還要她體會孤獨麼?何況父親外出更讓人難以放心,她想起附近有好幾家養豬專業戶,就說:“算了,你就別出去了,我那個錢也不急。高中也不會查問的。你還不如就在家裏多養幾頭豬,一年也能賣個幾千塊錢。反正村裏田地荒了不少,種些豬菜,買點飼料。”劉保想想,也是,自己這一把年紀還出去,豈不要遭世人的恥笑,就打消了念頭。覺得翠萍的話不無道理,這幾年,農村裏荒掉的田地真不少,家裏有的是偏屋,整修一下,一次養五六頭豬未嚐不可,半年出一次欄,一年也能賣十來頭。十來頭按現在的市場價,就有一萬多塊呢。至於孩子的撫養費,一年就三千元,也不算多,稍微勤快點就能對付的。劉保想,自己還壯實得很,供養這個小兒子到大學畢業應該沒問題。
翠萍下午去了林齊馨家進行家訪,林齊馨跟奶奶住在一起,奶奶耳背,翠萍笑嗬嗬進門時,見奶奶正在堂屋裏切豬菜,山芋藤又老又長,地上放了塊厚木砧板,她坐在小馬紮上,狠勁地剁。翠萍叫了聲“奶奶”,林奶奶似乎沒聽見一樣,依舊使勁剁著。倒是林齊馨聽見了,從裏屋跑出來喊了聲“常老師好!”就去拉奶奶的胳膊,奶奶這才抬起頭來,見到翠萍,趕緊放了菜刀站起來,笑著:“妹呐,你哪來啦?”翠萍疑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隻籠統地喊她“妹”,她就自我介紹說:“奶奶,我是齊馨的老師。”
老人側著耳朵說:“哦哦,你是齊屋的鷂子?”齊馨責怪著,湊近她的耳朵一個字一個字糾正:“奶奶,不是鷂——子,是我的老師,常——老師!”奶奶笑著點點頭“哦,是常老師,你坐你坐。齊馨,你倒水給老師。我去園裏挖些山芋來,呆會兒讓你老師帶回去吃。”翠萍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別燙著。”翠萍跟著齊馨進了廚房,見到林家奶孫中午吃的剩飯還在筲箕裏,鍋裏有一兩碗鍋巴粥,灶上蓋著兩個菜,一碗青菜,一碗酸豆角,隻有小半碗,看來都是中午吃剩的。翠萍問:“平時就你和奶奶在家?你倆幾天吃一次肉和魚?”齊馨想了想:“一個星期吃一次肉,一個多月吃一次魚吧?我們村頭有一家賣肉,魚要到鄉裏去買。我和奶奶天天吃雞蛋,不缺營養。”“你家有電話和電視沒有?”“有啊,我領你去,在我奶奶房裏呢。我爸爸媽媽每星期三打一次電話回來。”翠萍笑了笑,感到眼前這個小學生其實挺能說的,平時在學校裏不言不語,那是長久的孤獨所致啊。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長年累月同一個耳背的奶奶住在一起,奶奶本就是文盲,作業、書本、電視內容,都無法交流,那是什麼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