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涵昨天從縣公安局了解到向陽初中的案件,結論十分明了,就是四個同班同學不堪忍受吳成龍的敲詐欺負,便合謀教訓他一頓,誰知竟失手打死了他。四個犯罪嫌疑人有兩個的父母長年在福建石獅打工,另兩個的爸爸長年在廣東東莞打工。受害人吳成龍十七歲,主謀陳小平15歲,另三個的年齡分別是14歲、15歲、16歲還差56天。
沒有一個夠得上判死刑。輿論和事實都有利於犯罪嫌疑人。
但這件案子卻讓齊涵更苦惱了:怎麼都是留守生?像這樣的隱患究竟還有多少?
像以往一樣,齊涵吃著青菜燒的泡飯,幾塊醃辣椒,一個茶蛋,邊吃邊習慣性地打開電視機,調到中央12頻道,忽然就怔住了。電視訪談節目上赫然的字幕“流浪女當街產子”,報道了一個20歲不到的女孩,在深圳當街產子的事。電視節目中出現了女孩的媽媽、深圳的民政部門開辦的精神病院、大夫、圍觀的群眾、女孩的爸爸,以及母女相見的場麵。她媽媽居然麵帶笑容,並沒有悲傷和淒楚,還說女兒生完大兒子後就又跑出去了,不知去向,誰想到她又生了一個呢。兩個孩子的父親是誰?她都不清楚。然後是當地老百姓看把戲似的鏡頭。而最讓齊涵神經高度繃緊的是,這個流浪女是本縣雷公嶺村人。
本能的職業敏感使她立即放下了碗,來不及收拾廚房,她胡亂擦了一下嘴,抓起包就往樓下跑。
她騎著電瓶車駛進了縣委大院,將車子停放在車棚裏,看看表才七點半鍾,匆匆到文件交換站取了單位的一摞報紙和信件,回到辦公室,她立即翻找起《南方周末》來。果然,頭版二條,大幅照片,赫然醒目。“流浪女當街產子”的題目和照片發在首頁,正文下轉A6版。齊涵趕緊翻看詳細內容。
外地的記者深入到本縣的腹地來追蹤采訪,我們當地的宣傳部門和政府竟然不知道,這樣有損於形象的事情被外地的新聞媒體炒得如此之熱,讓縣裏頭頭腦腦們臉上掛不住了。中午時分,宣傳部高部長就接到路副書記電話,指示派出專人,負責對此事的後續報道,一定要消除對本縣的負麵影響。
後續報道的任務落到齊涵頭上,不僅因為被采訪對象是女人,還因為齊涵擅長做這樣的深度報道。
那個未婚而當街產子的女孩叫鳳英,初中畢業南下打工,在一家玩具廠幹了一年,交了個男友,男友酒後占有了她,不久又拋棄了她。女孩精神受到強烈的刺激,神思恍惚,被廠裏辭退後整天流浪在廠區周圍。齊涵把報紙上的報道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以一個女孩的心態去猜測著,覺得那個叫鳳英的女孩,之所以一直在廠區一帶徘徊,不肯離去,必定是在尋找那個踐踏她處女地的男人。但那個男人是誰?既然是她的男友,就不會不知道她被開除,她整天流浪的事。找到那個男人,是問題的關鍵。齊涵一邊看著報紙一邊思索。
年終的時候,好心的老鄉把大著肚子的鳳英帶回了家,她生下一個男孩,情緒稍微穩定些,但她仍然整天不說話,正月底,她又不見了。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父親也外出打工了,母親在家既種田地又幫她帶孩子,哪有心事在她頭上。對她的離去也無所謂,以為她又出去打工了。誰想到後來又出這樣的事呢?不到三年,她居然又生下一個不知父親為誰的孩子!
所有看到這則報道的人都忍不住唏噓一番,說那家父母怎麼那麼無知無識,連孩子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也不去追究,那麼丟臉的事,怎麼能讓新聞媒體大肆宣揚呢?居然還嘻嘻哈哈地麵對鏡頭。這個未婚母親才剛剛二十歲,她今後還怎麼有臉活下去?還有這兩個小孩,長大懂事了,怎麼抬得起頭做人?然後又歎息,這沒文化沒素質的農民,你還能要求他們做得怎麼樣,關鍵是我們的政府該救救他們,不能讓這些弱勢群體活在沒有尊嚴的世界裏。
後續報道必須消除負麵影響,那就少不了報道本地政府的努力,包括法律方麵的援助和精神疾患的診治,包括對貧窮人群的救助以及工作安排。齊涵知道,這不是說說而已,遠不是自己的采訪就能完成的,這應該是有關部門真的付諸於行動才成,是一個綜合工程。可是,本地的財力十分有限,診治和救助讓政府來解決幾乎是不可能的。目前當務之急是協同當地公安部門找到犯罪嫌疑人,找到他,就好辦了。
作為宣傳幹部的齊涵想要出差去深圳,進行深入的追蹤報道,沒個三五天肯定不行。部裏的招待費和差旅費一直都掛著帳,齊涵有些煩,這樣的報道應該是很有價值的。如果去,差旅費又得自己先掏了,還不知年終時能不能解決呢。
齊涵找到高部長,說了自己對解決這件事情的看法,並建議會同政法部門的同誌一起去深圳,從法律的角度幹涉這件事。既然政府出麵管這事,就該管到點上,管得幹淨利索。高部長對齊涵的建議很讚賞,立即給司法局長打電話,商談此事,司法局長說:你們準備誰去?部長說:準備叫大筆杆子齊涵去。司法局長立即附和著:那我們就叫法律援助所的小周一起去吧,也是個女同誌,互相好照應點。然後部長就一個勁地“好好好,你辦事就是麻利。”之後,部長又唉聲歎氣起來:“唉,這些事又不得不做,部裏的車油都緊張。平時我們出差都是自己個人墊付,看年終時能不能追加一點預算外。”那邊司法局長立即說:“你高部長從不開金口,差旅費好說好說,你自己願去嗎?我們一齊解決。”
部長說,我自己哪還有功夫去?就我們齊涵去吧,她很能幹的,事要做到點子上。下午就出發,越快越好。這邊還有個電傳文件,市裏汪書記親自批示的,也有你們的事呢。好幾個鄉鎮的輟學兒童在北京洗車,初步估計,我縣不下四五十個,這事被京城媒體追蹤報道,省委辦公廳都來電話詢問了。都是弄得我們沒臉麵的事兒。我這個宣傳部長光成了滅火器了。
高部長掛了電話,立即叫齊涵去準備一下,下午出發先去雷公嶺村,再去深圳。一定要注意安全,找到當地新聞界、民政和公安部門,甚至婦聯,一起協商解決。一要消除影響,二要為當事人解決根本問題。
齊涵同小周取得了聯係,然後打電話訂好了晚上九點十分去深圳的火車票,覺得一個下午在雷公嶺村足夠了。她舒了口氣,有個伴一起出差,心裏要踏實得多。每次出遠差,一個人住賓館她總感到不安全,常常夜裏十點多接到騷擾電話,問要不要按摩之類的服務,女聲居多,有時還有男聲。這讓齊涵有些膽顫心驚起來。電話響得執著的時候,齊涵提起來,惡狠狠地吼“不要”,就啪地掛了。然後趕緊下床,跑去檢查一遍門的掛勾是否掛著了,窗子是否關嚴,甚至還檢查一下掛衣櫃裏是否藏有歹徒。有一次,在外麵吃了晚飯,十點多才趕到賓館,剛進門電話就響了,她故意不接,過了二十多分鍾,又響了一次,十一點多時,門居然咚咚咚被擂得山響。齊涵正在衛生間裏洗澡,嚇得不輕,屏住呼吸和水聲,生怕會有人破門而入,想著這要是他們內外勾結,直接拿鑰匙開門進來,怎麼得了,衛生間的門自己沒關嚴。這個社會啊!每每這時,她就懷念毛澤東時代,雖然她對毛澤東時代沒有任何直觀的感受。
高成林處理完龔平安要求賠償的事,四平村賀主任來彙報說村小學教室倒了幾間,要求鄉裏撥點資金修繕一下,要不就幹脆撤了村小學,讓學生全部到鄉中心學校,兩個年級才三十多個學生,實在太浪費。高成林想,無論是建學校還是撤學校,都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決定得了的。他在記事本上記下後對賀主任說,鄉裏一定盡快想法子,也請村裏把在外麵發了財的老板篩一篩,先聯係聯係,看能不能捐資建設希望小學,不管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隻要人家給錢。吃過午飯高成林叫了車去邱山鐵礦現場看看外圍準備工作進展,那裏的通山公路正在加緊修建。他站在一塊坡上同施工經理說話時,突然接到縣委辦公室電話,通知他立即到縣教育局會議室開會。高成林隻得吩咐司機掉轉車頭,直接往城裏開去。
擺成圓型的會議室裏已坐著分管教育的鄧副縣長、宣傳部高部長、縣委路副書記以及政府辦、縣委辦、教育、公安、司法、婦聯、民政部門的負責人,還有幾個鄉鎮長。看這架勢,高成林猜想不出是會議的內容,他分別同先到的同誌點點頭就坐下來,掏出紀錄本。
人數不多,鄧副縣長清了清嗓子,立即進入正題,說這裏有份明傳緊急電報,是關於我省貧困少年兒童輟學在京洗車的報道,其中點名我縣的最多,省委副書記、市委書記和市長親自批示,輟學兒童牽涉到我縣相關的幾個鄉鎮和部門,所以我們召開這個緊急會議。然後,鄧副縣長叫教育局長讀了文件,讀了京城諸多媒體的相關報道,讀了省市領導的批示。縣委路副書記又轉告了縣委陸書記的指示,強調這項工作的政治影響,必須立即行動,組成行動小組,不惜一切代價,找到流失學生,送回課堂,學校要免收一切費用,要對這樣的學生給以生活補貼。各部門負責人分別表態,自然是堅決執行。然後各自報上了行動小組的人員名單,由教育局彭副局長和公安局楊副局長帶隊,下午五點就得出發,趕晚上省城的火車,明晨就能抵達北京,明天就得開展工作,一刻都不得遲緩。路副書記臉上沒半點笑容,說話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