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3)

曉峰仍然不表態。陳小平說:“想不到你平時看起來挺英雄的,到關鍵時刻還是草包。”丟下兩句話就悻悻然離開了。

曉峰望著陳小平遠去,心裏想著:你們打他一頓正好,最好是打斷他的腿,隻能拄著拐杖,沿門乞討,追不上龔月。可我不行,我要參與打架,我媽會把我先打死。她總是叮囑我,不要給她惹禍。

曉峰心裏高興起來,終於有人要給自己和龔月出氣了。人一高興,腳步也輕快許多。

星期三的中午,翠萍班上一個在外打工的家長請授課老師和校長吃飯,在鄉裏最好的圓夢酒樓。這是鄉政府的定點酒店,三層,有幾個裝潢較好的包間,能頂得上縣城二流的賓館。這位家長在廣州搞裝潢,三個孩子在家,爺奶帶著,兩個上小學,所以,這次把兩個班的授課老師和校長一起請了。廳很大,有一半放沙發和茶幾,先來的人就在沙發上坐了。人到齊後,他先給一人發一包玉溪煙,講了幾句客氣話,就喊“小妹,上菜!”他打開一個大硬紙盒,裏麵是一整箱酒,他笑著說:“今天,我們就喝這個茅台醇,是我專門從廣州帶回來招待老師的。不貴,隻要一百多塊錢一瓶。”

翠萍心裏算了算,平時在這鄉下,大家招待客人,一般隻用四十多元的迎駕貢酒就算很客氣了。鄉裏來人也是用這個。農村裏會喝酒的人多,若要發起瘋來,一桌酒席會幹掉七八瓶的,開銷實在不小,誰還敢喝貴的?

教師們很高興,來得很齊。鄉下的小學有家長請客,一年裏碰不到一兩回。平時,翠萍來飯店吃喝的時候不多,偶爾進來,肯定是親戚同事們有紅白喜事,在酒店答謝。有時麻將桌上贏得多了,也有起哄喝酒的時候,但這樣的情況畢竟很少。

酒店裏今天很忙,似乎是縣裏在這裏開什麼農業現場會議,街上高掛著紅色橫幅:“熱烈歡迎蒞臨我鄉指導工作的各位領導”。來了不少縣裏的頭頭。二樓的大廳裏擺了四桌,人聲鼎沸。

翠萍心裏關注著外麵的動靜,耳朵裏捕捉著高鄉長的聲音。入座時,那位家長請校長上座,副校長和班主任依次排下來。翠萍不待安排,先自占了個偏位。

就在大家酒酣耳熱之際,樓下傳來吵鬧聲,一個男人的聲音大聲嚷著:“這樣的腐敗分子你們管不管?縣委書記呢?我要找陸書記!”翠萍立即聽到了鄉裏梅書記的聲音,梅書記在勸說那人:“龔平安,你別在這鬧了。你看,這麼多人,今天不說這事好不好?”

隻聽那個叫“龔平安”的提高了聲音:“我怕什麼?我就是回來離婚的!我忍氣吞聲了這麼多年。他常劉保憑什麼吃香的喝辣的,還強迫人家女人跟他上床?這樣的老龜孫你們竟然還讓他當了那麼多年書記!這就是共產黨的作風嗎?”

“常劉保”三個字尖銳地鑽進翠萍的耳鼓,直刺得她的心揪做一團。翠萍臉色鐵青,她站起來,悄悄走出門去。旁邊的齊老師注意到她的反常,但並未問什麼,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個學生家長的笑話上,以為翠萍是去上衛生間,都未留意。

翠萍在三樓的衛生間門口側耳細聽,她根本不用瞟一眼就知道是誰在吵。真是天大的諷刺啊!自己為他養著女兒,他卻來告自己的父親。這是什麼邏輯?

接下來聽到高鄉長說:“龔平安,你搞什麼名堂?今天全縣在這裏開會,你跑來搗亂!我叫派出所把你抓起來!”

“嘿!你說這話能嚇倒哪個?現在是法製社會,不是你們當官的一手遮天的時代!你們要是不處理,我就找縣紀委去!”

這時,就聽高鄉長說:“這樣吧,我們找個地方,你把情況好好說說,我們商量一下,看怎麼處理好。”就見高鄉長和另一個大個子把龔平安架到三樓來,塞進了衛生間相鄰的包間。哐當一聲,關上了門。

翠萍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她就站在衛生間裏,聽著隔壁房間的聲音,心裏砰砰亂跳。她不知道這個叫龔平安的人會說出什麼離奇的故事來。

隻聽高鄉長對另一個人說:“你去吃飯吧,我一個人在這裏就行。”那人正要開門,龔平安說:“你別走,必須留下來,不然就我們兩人對麵說,哪個做證啊?”

高鄉長就說:“也好。洪主任你記錄。說吧?怎麼回事?”

“都這個樣子了,我也不怕家醜外揚。我是牯牛嶺村的,我老婆叫林臘香,三十六歲了。有三個孩子,大的是個女兒,十三歲,上初一。小的八歲,是個男孩。但這個男孩不是我的種。”

高鄉長笑:“你怎麼知道就不是你的種?”

“你聽我把話說完。”龔安平頓了頓,繼續大著嗓門說,“這時候我也不怕了。以前還顧這顧那。我背井離鄉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兒子嗎?”高鄉長見他激動得眼眶都紅了,把水往他麵前一推:“你先喝口水。”龔平安喝了口水,聲音平靜多了——

“我父母去世得早,我是獨子,家裏窮,我小學畢業就學木匠。臘香嫁過來後,我們有了女兒,日子過得還不錯。九年前,又生了個女兒。我也不怕你是鄉長不敢講。這山裏,哪家不要生出兒子才歇手。超生,村裏要罰款。我沒辦法,隻好出去打工。”龔平安說著說著,心裏還是有所保留。他知道,村裏對二女戶一般沒有罰款。所以,有些謹慎,措辭便含糊起來。明眼人一聽就明白。隻是大家都不說破。

我女兒是臘月二十七出生的,滿月後正好是正月底,我就出門掙錢了。清明節的時候,我回家做清明,主要還是想老婆也想看看孩子。你想,我們當時都三十郎當歲,夫妻分開久了還真有些熬不住,睡不好。那時,外麵的“雞”也有,但還沒有現在這麼泛濫。我去城裏搭車,臘香非要跟去送不可,她眼淚汪汪的樣子,叫我在車上一路都不暢快。我下決心要多掙點錢回來。下半年廠裏正好很忙,而且回一趟家要幾百塊路費,我倒不如咬咬牙堅持堅持,把省下的錢多寄些回來。這樣一來,原計劃在國慶節回趟家卻被我自己取消了。臘香幾次打電話都有些不高興,支支吾吾的,有次她說你不是想要個兒子嗎?你不回來兒子會從天上掉下來嗎?我每次都勸她,哄她開心,說過年時在家多住些日子。其實,在外麵的人誰不想老婆孩子啊?

春節時,我回家了,帶回了一萬多塊錢,還帶了不少大人小孩的衣服。一家大小過得和和樂樂。我女兒整天圍著我,走親戚上街都得馱著抱著。我在家住到正月二十幾,那邊廠裏一再催,我才走。

不久,臘香就在電話裏說她有了,這次很想吃酸的,怕是男伢子。我也高興壞了,做起事來更有勁。一發工資隻留很少的一點自己用,其餘全部寄回家。

這年五一節,我又跑回來了。臘香的肚子顯了圍,她對我很好,買肉殺雞,餐餐都燒不少好菜犒勞我。但我明顯感覺到她有什麼不願對我說的。同村的叔伯見了我,問問我在外麵的情況,末了歎口氣說:“你家也難,沒個女老人家幫襯著,臘香一人在家,又帶孩子又種田地,一個女人家,也虧了她。”

那時我還沒聽出話裏有話,隻當是種田種地,裏裏外外一把手,確實虧了她。我說:“唉,沒辦法。臘香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請叔伯多照應點。我回來會感謝的。”

叔伯就說:“你能請動假,就一兩個月回來一次,也別舍不得那點路費。她還年輕。”叔伯下麵的話沒有明說,但我懂得那意思。我有些納悶,但來不及打聽清楚就走了。

陽曆7月23日,那天非常熱。我接到嶽父的電話,說臘香生了個男伢。我高興壞了。根本沒想怎麼會這麼早就生。如果是正月懷的,預產期要到陽曆9月呢。我請了十天假回來。那些日子,我看著兒子胖胖的臉,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男人了。我的老婆孩子真是上天賜給我的活寶。我小時候窮,可憐,五歲就沒有娘。臘香進門後,我覺得老天真的很公平,把我小時候所有的不幸都給我補償了。真的!不瞞你說,我老婆真的很漂亮,也很賢惠,十裏八鄉挑一。

有了兒子,我更是加倍地工作,加班,掙錢,為的是老婆孩子能過得好些。前年臘月,我家牛欄倒了,我提前回來過年,把牛欄重做一下。

那個劉保,仗著當過村支書,下台了還照樣耀武揚威,手中端著個保溫杯,有事無事村頭村後到處轉,經過我家門前,笑眯眯地問:“平安,你發財了?蓋新房了?”說完就站著,左看一下右看一下,裝著關心的樣子,過一會兒就說,借個火,就徑直跑到我家廚房裏去,好半天不出來。我去倒茶,正碰上他抱著臘香要親嘴。臘香大概是聽見我的腳步聲,使勁往外搡他,他卻越抱越緊。我的血直往頭上湧,我揚起手上的瓷碗,朝他頭上砸去。但他被臘香推開,毫毛都沒砸著,一轉身,跑了。

我看得出臘香並不是那麼討厭他,心理十分難過。我思前想後,還是忍了這氣,很多天不理搭臘香。臘香心中有鬼,也不多話,隻顧默默做事。蓋房子這陣,我累得夠嗆,對夫妻間的那事也無所謂,何況見到劉保那個死卵,心裏疙疙瘩瘩的。外出的頭天夜裏,想起這一去又好幾個月不回來,本想做一次,但還是覺得別扭,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天還未亮就要起床搭車,回福建的工地了。

這事後,我心裏一直疙瘩著,我兒子五六歲了,怎麼越長越不像我?我琢磨了很久,計算著日子。怎麼也想不通,人常說“十月懷胎”,她怎麼隻要六七個月呢?我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覺得有鬼。但這些疑心隻在心裏,我一直沒有直接問過我老婆。

去年臘月回來,我動員她也跟我外出打工,沒曾想她二話沒說就同意了。我原以為她不會同意的,會找借口,說孩子小,放在家裏不放心。但她沒有。新樓房蓋好後,她高高興興跟我一起出去。

這時,樓下人們出門告辭的聲音傳來,有人喊“高鄉長”,高鄉長趕緊答應著,開了門問:“就吃好了?”

“是啊,馬上要出發了。你快來吃口飯吧。”

高鄉長趕緊回頭對龔平安說:“你跟我一起來吃點飯,我們邊吃邊聊。好不好?”就聽見腳步聲下樓。翠萍趕緊出來,進了自己的包間。那位家長還在同老師炸雷子,副校長驚訝地問:“你幹嗎去了?到香港去也早該回來。我差點要發尋人啟事。酒都喝完了。你快點,該你了。”

翠萍強裝笑臉:“我肚子痛,你們喝。”她趕緊坐下,拿湯匙舀點炒米,再加幾勺雞湯,低著頭吃起來,心裏卻在惦記著樓下的談話。

翠萍怏怏不樂地回了學校,下午的課都無心上了,她讓班長維持一下秩序,說誰不遵守紀律就記下誰的名字。班長最樂意幹這活,他朝那幾個調皮生舉舉拳頭,撇撇嘴。這是他狐假虎威最好的方式。翠萍裝著沒見,說完就退出教室,立即回家,趕緊給高鄉長發了條信息:你在哪裏忙?我有事找你。

不到三秒鍾,手機叫了一下,翠萍打開看:很忙,晚上見!

翠萍將手機丟到沙發上,嘴裏說:“很忙!忙你的頭!”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屁股下咯著一張《文摘周刊》,她拉出來,卻一眼瞥見“做親子鑒定”的字樣,心裏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隨手將報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簍,想想又去撿起來,翻開看。文章裏說一個大學教授懷疑兒子不是自己的,覺得兒子既不像自己也不像妻子,便偷偷做親子鑒定,親子鑒定做完,兒子是自己的沒有錯,但妻子卻受不了他的不信任,帶著4歲的兒子離他而去。

翠萍心想,你這是何苦折騰呢?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但一想到龔平安這個男人,她卻無法這麼想了。我一定得直接同他談談,決不能讓他擴大事態。決不能讓媽媽知道這事。還有玲玲——

平時,是臘香同翠萍聯係得多,臘香家幾個小孩都在鄉裏念書,臨出門前,臘香還專門來找翠萍,請她幫忙關照。她卻從沒有直接跟臘香的丈夫、玲玲的親爸聯係過。手裏沒有龔平安的手機號,又不好找臘香要。翠萍想想,便掏出手機:“喂,高鄉長,那個龔平安給你留電話沒有?”

“哪個龔平安?”

“你別裝聾作啞了!我必須找他談談!”

高鄉長遲疑了一下,說:“這樣吧,你打電話問問洪主任。他應該還在鄉裏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