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有時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翠萍懶得打傘出去逛,窩在屋裏,看著兩個孩子做作業。她一邊織毛衣一邊望著玲玲胡思亂想,望著望著有時忽然就很煩。這種煩躁有如夏夜的沙地,從深處滲出些水來,很細很細,潮乎乎的,將她的心漫濕。
玲玲越長越像臘香了。早先圓圓的臉蛋漸漸成了瓜子臉,眼睛還是那麼如黑水晶般,亮閃得看不見一絲輕塵,挺直而略翹的鼻子,嫩如凝脂般的皮膚……翠萍越看越覺得她太像自己的那個老同學。二十多年前,兩人坐同位的時候,男同學們偷瞥臘香的目光就曾讓自己暗暗嫉妒。與她友好的關係能夠保持到後來,一方麵是因為臘香家裏窮,初中畢業便歇了書務農,而後嫁給了一個更窮的人家,另一個原因,恐怕就是臘香自己很質樸,不事修飾,從不自認為漂亮。她一門心事操持著家務和農活。這樣的女人,就像山林中的映山紅,在春回的季節裏自由地花開花落,她的紅豔她的風姿都屬於山嵐,她是決不會妖冶到喧囂的人叢中,搖曳到燈紅酒綠的世界。
早先的翠萍自認為家庭條件高於臘香,又嫁了個吃國家飯的男人,雖然自己長得不如臘香,但內心裏她覺得自己同臘香扯平了。做了小學教師後,教育別人的同時,自己的思想境界也同時得到升華,以前的一絲醋意便煙消雲散,代之而起的是對一個接一個生孩子的老同學的憐憫。這個時代,哪有女人真心願意多生呢?兒多母苦,越多越窮,一窮就更沒法讓孩子接受優良的教育,這個道理,初中畢業的臘香自然清楚。
玲玲是翠萍自己看中,自己要來的。她很喜歡這個乖巧的女兒,但玲玲的漂亮越來越像她親娘,這點讓翠萍心裏生出些不快來。雖然玲玲並不知道自己是養女。高中的長年遠離,獨守孤清更叫翠萍漸漸萌生出自憐自惜的情愫。她開始坐不住了,前些年常常會把沒有改完的作業帶回家,坐在燈下一邊陪著孩子一邊細致批改,現在她從來不會這麼苦幹,她從報紙上了解到許多新的省力氣的方法,覺得自己以前真是古板甚至太愚蠢了。哪有好成績是改出來的?她甚至有了憤懣的情緒,覺得當一名小學教師,把自己的一生囚在這個鄉下,真是不值得。所以,開春以來,她頻頻出入歌廳,頻頻赴牌約。從K歌的嚎叫裏,從牌戰的激烈中,她才能感受到鮮活,感受著自己充沛的活力,才覺得自己還沒有老去。玲玲才九歲,對自己的外出倒沒什麼意見,相反卻是已上初中的兒子,常常抱怨起來,甚至向他爸告狀。無線電波上,高中的懇求和勸說能起什麼作用呢?他隔得太遙遠了!翠萍有時甚至想到,高中自己能在燈紅酒綠的深圳守住自己的誓言麼?隔得遙遠,隔得長久,他跟別的女人上床了,妻子怎麼能從他的身體上發現端倪?鬼才信呢!翠萍有時心情煩惱時會惡狠狠地這麼想,然後就在兒子的抱怨聲中,提起自己的小包徑自往街上走去。
曉峰跟妹妹玩不到一起去。玲玲安靜,耐得住寂寞,是個典型的內向性格,看電視時會一言不發。而曉峰喜歡打球,好動。平時媽媽在家時,他還能坐得住,寫完作業就看電視,要不,就陪玲玲玩會兒撲克遊戲。但妹妹畢竟比自己小四五歲,才上三年級,許多話無法溝通,按書上流行的話就叫沒有“共同語言”。看電視時,他的問題多,隻有跟媽媽在一起,還能夠討論討論,甚至爭論不休,跟玲玲說,幾乎就叫“對牛彈琴”。當年曉峰五歲時,翠萍把玲玲抱回家,說是舅舅的女兒。說玲玲沒媽媽了,隻好到我家來。曉峰十分高興,大喊著說:“我有小妹妹囉。”
那時,他整天粘著妹妹,常常趁媽媽不注意就摸一把妹妹毛絨絨的臉蛋。直到上三年級後,他開始迷戀踢足球,下課就抱著球追同學去了,總是一身灰土和汗水回來。玲玲在家裏等著哥哥,見他進門,就迎上去,把圖畫書遞給哥哥,想讓曉峰給她講故事,曉峰大聲嗬斥她“去!到一邊去。”玲玲便落寞地退到一邊。一而再再而三的嗬斥後,玲玲便變得沉默起來,開始關注窗外飛過的小鳥,地上爬著的螞蟻,圖畫書和布娃娃整齊地擺在枕頭邊,圖畫書在外邊碼放著,兩個布娃娃在裏邊並排躺著。翠萍不在家時,她會一個人坐在床上給布娃娃編辮子,編了拆,拆了編,樂此不疲,一邊編還一邊同布娃娃說話。
從玲玲上一年級時,翠萍就把她分開睡了,不讓她睡自己床上,似乎心靈深處總隔著那麼一點點。幾次下暴雨打雷的晚上,玲玲抱著枕頭,賴在媽媽房裏不走。翠萍也有過一絲溫柔滑過,但一看到玲玲那雙酷似臘香的眼睛,心就硬起來,就想:你為什麼要那麼像你娘呢?怎麼會一點都不像你爸爸?然後,她會平靜地告訴玲玲:要從小就學會獨立生活,要勇敢,長大了才有出息。玲玲在翠萍的冷峻中,含著淚抱著小枕頭,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她躺下來,摟著布娃娃說:“逞媽媽!我們不怕。”。一溜兒淚水便無聲地淌進枕頭裏。
玲玲有時也跟哥哥去外婆家,外婆對曉峰的疼愛十分明顯,“兒啊肉啊”亂叫。玲玲翹著嘴一邊看著,分明表現出她的不高興來。外婆意識到後,趕緊拉過玲玲,摸一下她的頭說:“玲玲又長高了。玲玲乖。”玲玲就擠出一抹笑來,但心裏仍然覺得委屈,鼻子酸酸的,自己還小些呢,大人們怎麼總是喜歡哥哥些?及至近年來從書上得知人們喜歡重男輕女,便認定媽媽和外婆也是這類人,自己是女孩子。算了,不跟哥哥爭了。她偷偷看過哥哥撒尿,早先以為隻要站著撒尿就是男孩子,自己叉開雙腿,躲在衛生間的馬桶上,悄悄學了幾次,結果不是撒到了地上就是弄濕了褲子。她很苦惱,從抽屜裏翻出一麵小鏡子,照著自己的胯襠處看,看來看去,才忽然明白,不一樣的關鍵部位,差別是很大的。從此便不比了,再怎麼著也變不出個“鳥兒”來。怪不得媽媽和外婆都喜歡哥哥呢。隻有外公對自己好些,常常叮囑翠萍:“玲玲怎麼老不見長?這孩子厭食,你要去找醫生開點補藥。”翠萍聽著,卻一直不見行動。玲玲等了幾天,見媽媽似乎是忘記外公說的話了,也懶得催。反正自己也沒毛病,吃得少有什麼關係呢?但她在心裏卻覺得外公最好。每次見外婆說外公的壞話,她就不以為然,隻默默聽著,不吭聲。
玲玲坐到竹床上,剝著外婆燜的新鮮花生,往嘴裏塞。她知道外婆不親自己,就幹脆隻顧吃著。
曉峰偎在外婆身邊,唧唧喳喳的沒完沒了。外婆眼睛紅紅的,曉峰心想莫不是又擔心我在路上不安全,就問:“家婆,我都這麼大了,路又不遠,你還不放心嗎?”
“放心。你是中學生了,我哪有不放心的。”
“你想舅舅了?”
“不是。他們在外麵這許多年了。我也習慣了。”
“那——”
“你個砍頭的家公,老不死的。”
“家公欺負你啦?”
“老不要臉的。”
“什麼事啊?家婆。”
外婆不吱聲。抹了抹眼睛,去拿來針線栲,把曉峰弄破的褲子提起來放到腿上,戴起老花鏡,開始穿針引線。
曉峰沒有再問,坐到玲玲旁邊剝花生吃。水燜的嫩花生,曉峰最愛吃。每年外婆都要種點土花生,土花生細長細長的,入口香,不膩。曉峰吃幾顆,便停下來喝口水。一眼又瞥見籃子裏還有紅芋,大叫:“哇,家婆,你還挖紅芋了?”
“還不是你要來嗎?七上八下九月挖紅芋過夜。看你喜歡吃,我就揀大的鏤了幾個。”
“家婆真好。媽媽就沒有你這麼專門為得我。她常常出去玩她的,有時我和玲玲連飯都吃不上,隻好吃方便麵。”
“你媽也不像話,一個女人家,不在家好好呆著,去野去瘋,還有個女人樣嗎?”
每次隻有外婆數落翠萍的時候,玲玲的心裏會像山花一樣開放,她舒一口氣,提高聲音笑著叫一聲“家婆,你燜的花生比媽媽燜的好吃。”其實,她並不覺得外婆燜的花生有多好吃,隻是早上吃的東西少,走了幾裏路,這會兒真的餓了。外婆數落媽媽,才像個外婆,媽媽還聽誰的話呢?她內心裏確實覺得媽媽陪伴孩子的時間太少,自己心裏比曉峰哥哥還要寂寞,哥哥經常出去打球玩耍,自己卻常常獨自呆在家裏。但她不會像哥哥那樣抗議,哥哥會口出怨言,甚至可以發媽媽的脾氣。而她不能,小小的她能從媽媽的眼神裏感受到一種深層次的東西,那種感覺告訴她,決不能與哥哥爭寵。所以,她從小就坐得住,完全可以在沒有關注的眼光裏,隻顧把自己沉溺在與布娃娃或是螞蟻和樹葉等外物的交流之中,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可以坐著不動。
小小的鄉政府所在地,居民人口不足兩千人,商店也就一個丁字街,外加幾條小弄。除了幾所學校,流動人口基本上是本鄉本土的百姓,上街來買些日用品。周邊村裏來購物的,一早趕來,買些油鹽醬醋、豬肉豆腐,立馬回去,無需逗留,更無需去飯店吃一頓,餓了頂多花一兩元錢,買幾個饅頭或者油條,用方便袋兜著,提在手上。大多時候,這饅頭油條自己隻嚐一嚐,留著回家給孩子當接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千古不變。近年倒是新添了一個網吧,一家美容店。追求時髦的女人,調皮搗蛋的孩子,空餘時間都有了最心儀的去處。
翠萍既不去網吧,又不去美容店,以前打發課餘時間最好的方式就是織毛衣,後來幾乎很少有人再花那個細工夫,買一件毛衣比織的花錢還少,式樣和花色比自己手工織的不知要好看多少倍。現在街上的女人們,隻要有閑暇,除了打麻將,隻好逛街。有時走著走著,翠萍忽然覺得日子真的很沒意思,如果不是有兩個孩子拽著,恨不得也飛到遙遠的南方,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到底有多精彩。呆在這個不到一公裏長的鄉街上,隻能看到狹窄的一塊天。幸好現在有電視,信息很靈通。隻是每天看到的都是似曾相識的麵孔,單調而乏味。誰家婆媳吵架,誰家生了小孩,女人們可以議論好幾天。就是狗放個屁都能笑上好長一陣子。至於誰家女人與別的男人拋媚眼,或者男人打牌輸得進不了門,就更是人們眉飛色舞談論的話題。一條大街,幾條小巷,從街頭走到街尾,磨磨蹭蹭,也要不了一個小時。對丈夫常年不在身邊的三十多歲的女人來說,用自己的腳步丈量街道的日子太多了。不在街上漫步又能到什麼地方去呢?總不能像詩人或者畫家那樣,動不動就鑽到山溝或者爬到山頂上去,說是寫生或體驗生活,甚或對天長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