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翠萍確實有些魂不守舍。電視劇看得也很乏味,韓劇太長,動則上百集,看得人屁股長老繭,臉上長皺紋。翠萍每次聽到那些家庭婦女聚在一起,熱烈地聊劇中的人物和故事,就敷衍幾句,趕緊走開。但長長的韓劇有個好處,能讓那些無事的留守婦女度過漫漫長夜,從中學會如何處理家庭與愛情的糾葛。古代題材的淨是些帝王將相,要不就是武打,英雄救美女,才子佳人的老掉牙的故事。那是男人的童話。諜戰片、戰爭片和破案片,似乎都與這個被山嶺圍著的向陽鄉相距遙遠,看多了,翠萍也覺得都是一個套路,乏味。
上課,改作業,買菜燒飯,洗衣。看鄉街的日頭從東山坳中升起,慢慢轉到西山頭落下。天空偶爾會飛過一隊大雁,嘎嘎叫幾聲,劃過澄藍的天幕,冷落而高遠。小學的男教師本就不多,幾個年輕的近年都買了摩托車,下課後常常騎了車子飆了,不知是到水庫裏釣魚還是到城裏耍去了。老一些的家裏有孫兒孫女拖著,甚或還要種地打柴禾,他們一下課也不見了蹤影。女教師們總是可憐些,對外麵的世界缺少激情。特別是孩子還在讀中小學的母親們,每天最關心的隻是自家孩子的吃飯和學習。隻有一個去年考來的中專學曆的女教師,一到周末就見不到影子,聽說正在找關係活動著進城,或者調到好一點的鄉鎮。
翠萍從學校走到家五分鍾,從家走到學校五分鍾。學校裏按時放著廣播體操的音樂,按時響起電鈴的聲音,坐在家裏,久而久之,無須看表,隻要一聽音樂和鈴聲,就能知道是第幾節課或者什麼時候了。站在翠萍家的樓頂,能望見小學操場前的紅旗,有風的日子裏飄揚著一股鮮活。
日子依舊被這樣單調的日程安排著。學校裏誰也沒有察覺出翠萍的新動向來,因為她不住校,不住校就與同事們有了一定的距離,便多了許多自由。
隻是曉峰感覺媽媽有些異樣。在吃飯時,他象以往一樣說些學校裏的事情,但翠萍聽著聽著突然就走了神,惹得曉峰說:“你聽不聽啊?”。吃菜的時候曉峰大叫“媽媽,菜是淡的。”翠萍這才笑著說:“怎麼會呢?我記得放了鹽啊。”“你吃一口就曉得。”曉峰噘起嘴不滿地說:“媽媽,你老了嗎?怎麼有點象家婆啊?”
翠萍抱歉地笑笑:“好了好了,媽媽是老了。”
曉峰認真地看著翠萍的臉,見翠萍額頭上果真露出了細細的皺紋,就說:“媽媽你長皺紋了。”玲玲抬頭看看說:“有皺紋還好看些。太年輕了就不是媽媽。”
翠萍先是心裏一驚,聽了玲玲的話不覺笑了,玲玲常常會說出一些讓大人驚訝的話來,像個哲學家似的,便隨口誇了一句:“還是玲玲會講話。人都是要老的。”玲玲就說:“媽媽你莫怕。你老了我養你。”翠萍就說:“好,我就等著你養我。你大了要記得你說過的話。別像長毛家,讓白發老娘上街討飯。”玲玲撇了一下嘴說:“哼,長毛不是人。雷公應該打死他。”翠萍愣了一下,見玲玲很輕鬆的樣子,也就沒多說什麼。
刷了碗,翠萍丟下一句:“你們抓緊時間寫作業啊。”就跑進自己房裏,對著梳妝台前的鏡子,看著自己。確實啊,額頭上有了三四條隱約的皺紋,眉心的兩條皺紋像個“八”字了,明顯得很。她想,這是自己每次碰到煩心的事就喜歡皺眉的緣故。女人是最怕人說老的。翠萍立即就想到縣城裏各種五花八門的美容店,覺得城裏的女人越發講究自身了。想想自己也快往四十上奔的人,再過幾年,便是昨日黃花,沒人看一眼,心裏一時湧起絲絲失落。為了生活為了孩子,常常過著獨守空房的日子。女人的青春幾何?
這麼一想,翠萍心裏更有些難受。透過玻璃望著窗外的黃葉,發了會兒呆,這時,手機叫了起來。
“常老師嗎?請立即到學校來。”是葉校長的聲音。
“校長,有事呀?”翠萍有些不情願地問。
“當然,又不是叫你打牌。縣報的記者來了,開個座談會。快點啊。大家都到了。”
翠萍趕到學校會議室時,裏麵坐了七八個人。葉校長站起來介紹說:“這位是報社的記者齊涵同誌,有名得很呢,省市報紙經常有她的大作。齊記者,請你先說說吧。”
齊涵環顧了大家一眼,嚴肅地說:我剛剛從新灣趕過來。大家應該聽說了新灣中學學生自殺事件。初一的學生,不到十三歲。僅僅因為40元錢。40元錢啊!就把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葬送了。這孩子父母外出打工,自己和姐姐在家,由爺爺照看。他的日記我摘抄了一部分,我讀幾段給大家聽一聽:
星期五
今天下午回家時,姐姐在路上問我:“你是不是又在外麵欠帳了?”我一下子慌了神,連忙說:“沒有,哪裏的話。”姐姐又問:“那你的手電和鬧鍾到哪去了?用什麼買來的?你有錢嗎?你不知羞恥,又在外麵欠賬,前幾天我頭痛去買點藥,走出校門就被陳老師的老婆叫住,找我要錢,說是你在那裏賒東西了,好像是10塊多錢,還有,在王老師家小店裏你還欠了30塊,是不是?你的頭腦還沒開竅,家裏不富裕,你不是不知道,頭兩天我要考試繳了198塊錢,還是爺爺給的,你以為家裏有錢為你還呢。呸!放你的狗臭屁!家裏就是有錢也不給你還!你這個敗家子!我今天回去不對爺爺奶奶說我就不是人!哼!”說完就自己向前跑去了。
果然,回家後,姐姐對爺爺說了這件事,爺爺叫我滾,差點把我的書包扔了。晚上,爸爸打電話來,跟我說話時,語氣很冷淡,說:“雖然我是個打工的,可是你還是被我看不起,下學期你別念了,我不會給你學費的,等著吧!”我的心碎了,渾身上下都涼透了,我想到事到如今隻有一個辦法。
星期一
現在也沒有什麼事情可記了,反正我在家人眼裏是一個若有若無的人,我心裏萬分痛苦,我覺得現在隻有一條路能使我解脫這種痛苦。那就是死。
我還沒有活夠呢,我還要當博士,我還要買車,2008年奧運會我還要到北京去,到青島去,我長大還要賺大錢呢……
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都太遲了……
現在不死是不行了。
我不想再在這種困境裏繼續呆下去,我要得到最後的解脫……
齊涵念的時候,翠萍心裏覺得這個初一學生的文字功底真不錯,沒有一句不通的句子,也沒有一句廢話,曉峰也是初一,但曉峰的日記真的不如這個孩子。齊涵沒有再念下去,她停下來,眼睛望著窗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無法自拔。翠萍注意到她的眼圈紅了。她悲傷的語調久久在這個小會議室裏回旋,室內彌漫著一股沉寂鬱悶的氣氛。大家一時無語,沒有誰主動打破這個靜寂。
齊涵忍著淚水,低沉地說:“這孩子,這個才12歲的小男孩,一個星期後終於喝了農藥……從他動念頭起,最後的七天,他每天都寫了類似的日記,表達自己矛盾的心情,以及自殺的計劃。可就在這關鍵的幾天裏,如果他的老師細致一點,如果他的父母在家,如果他的姐姐和爺爺對他多一點關注……”
齊涵說不下去,她哽咽了。她用手背抹一下淚水,提高了聲音:“我今天來,是想向各位老師了解一下,象這樣父母雙雙外出打工的孩子有多少?占多大的比例?學校是否對這些留守兒童有特殊的政策?班主任平時是不是重視了留守學生現象?請大家暢所欲言。”
葉校長見齊涵如此投入,心中很感動,他起身給記者添了茶水,接著齊涵的話說:“我們學校地處貧困山區,外出務工人數特別多,留守學生也特別多。以前這方麵關注不夠,還沒有做過具體統計,今天聽了大記者的一係話,深受啟發。現在就請在座的班主任仔細回想,報一下數字吧。”
幾個教師都在羅列著自己班上的情況,七嘴八舌地說著,在記者麵前,他們不會有所保留的。齊涵唰唰唰地紀錄著。
座談會快要結束時,齊涵說:“前些時候,我經過你們西邊的那片杉樹林,正好碰上一個女孩子放學回家,遭到流氓地痞的驚擾。我想順便了解一下,學校對學生放學路上的安全采取了哪些措施?”
校長說:“我們隻有高年級學生下午放學晚一點。不過,你說的這種情況我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們會采取必要的措施嚴加防範。齊記者,你知道那個學生的姓名嗎?”
“她是初中的,叫龔月。”
“啊?她好像是我們這裏畢業的吧?”校長思索著問。
“是我們班的畢業生。”翠萍忽然插了一句,“她爸爸媽媽都出去了,隻有兩個小孩在家。燒飯洗衣都是自己幹。她媽媽是我小學的同學。”
齊涵說:“象這樣的學生,學校可不可以考慮解決走讀問題?”
校長思忖著:“解決走讀問題,當然是好事。但要房子要床,我們學校那排教室都是危房,前年就打了報告,今年還排不上。哪有房子做宿舍啊?”
“或者采用‘結隊一幫一’的法子?”齊涵追問。
翠萍覺得這個記者不象個記者,倒象縣裏的領導,你看她那個居高臨下的神氣,還有那個巴不得立即就解決問題的語氣。在翠萍的心目中,似乎記者隻是隨意了解情況,然後把正反兩方的觀點都擺出來,不偏不倚,實事求是,讓讀者去評判。但這個叫齊涵的女記者不一樣,她很投入。哪見過記者采訪時這麼陪著掉眼淚的?
翠萍忽然就對她產生了好感,不僅僅因為她提及自己的學生,還有她那一身裝束:運動發型,藍色牛仔衣褲,黑色帆布包,弄髒了的運動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