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鳳虛凰(五)(3 / 3)

“謝陛下。”謝子蘭站在一邊,笑得溫和。

大殿上氣氛立刻緩和起來,又有人陸陸續續上了幾張折子,最後終於在太監唱聲中結束。父皇起駕離開,我便揉著肩膀低頭同別人說著話向外走去。

走了幾步,我抬起頭來,接著,便看到了蘇域。

蘇域正站在大殿外麵等著我,一貫華美的服飾,濃厚的妝容。陽光落在她背後,她站在光與影交界之處,麵上表情晦暗不明。

她失去了一貫的笑意,隻是靜靜看著我,而後,她慢慢對我伸出了手。

我不知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也不知是從何時起有的感覺,在她對我伸手的那瞬間,我突然覺得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周遭人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然而似乎都與我無關,隻有那個對我伸手的人,讓我如此真實地覺得,她在我的世界裏。

我向她走了過去,將手放進她手裏,被她直接拉著往前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個,隻讓你當一個先鋒,不好意思。”

“沒關係,”她沒有嘲諷我,漠然看著前方,大步往前。

許久許久,她終於同我開口。

“謝謝你。”

我微微一愣,偏過頭去,卻也隻見她的側臉。沉著的表情,竟是帶了幾分莫名的剛毅。

和蘇域回到東宮之後,當天夜裏,母後突然派人給我送了一把劍來,讓我送去謝府給謝子蘭。雖然我很疑惑母後的行為,但我還是很聽話地讓人準備了一下,然後準備出去。在我令人為我穿衣服的時候,蘇域就坐在屏風外麵,把玩著母後給的劍,慢慢道:“劍是好劍,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就式樣來看是二十多年前大宣流行的貴族男子用的劍,劍身上刻了‘安天下,守太平’六個字,看來是個有誌氣的王公貴族。你母後讓你把劍給謝子蘭,是想同謝子蘭說什麼呢?”

說著,我從屏風後轉了過來,便看見蘇域正在認真摩挲著劍身,一臉探究:“這把劍估計是你母後與謝子蘭共同認識的人所用,你母後當年和謝子蘭認識的、在大宣有些名望的有誌世族或皇族男子有哪些呢?你父皇?還是……”說著,蘇域眯起眼來,似乎想起了什麼,低聲喃喃,“宣德太子?”

“是誰又怎麼樣呢?”我走過去,徑直從她手裏拿走了劍。裝進盒子裏,不滿道,“去了謝府就知道了。”

“若真是宣德太子,”蘇域打了個哈欠,“怕是謝子蘭到死都不會讓你知道。”

聽到這話,我愣了愣,想問些什麼,卻見蘇域轉了個身,似乎是要睡了的樣子,懶洋洋道:“速去速回吧!明日我們就要啟程了。”

“嗯。”我的問話都被她堵在嘴邊,隻能點了點頭,然後讓人備車去了謝府。

謝府離東宮並不近,我在馬車裏搖搖晃晃了許久,才聽人道:“殿下,下車吧?”

我迷迷糊糊睜眼,抱著長劍的劍匣,在他人攙扶下下了車。方才抬頭,便見到謝清運帶了幾個奴仆恭敬地站在門前,見我抬頭看他,謝清運立刻帶著眾人跪下來行禮:“見過殿下。”

“呃……免禮。”看見謝清運,我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點頭。謝清運麵上神色不動分毫,站起來,便跟到我身旁來,做了個“請”的姿勢,淡淡道:“殿下深夜前來,微臣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是孤來得唐突,”我和他寒暄著,“隻是母後臨時讓孤來給謝丞相送一樣東西,不知丞相可睡下了?”

“父親正在書房恭候殿下。”謝清運將我引到書房,謝子蘭果然睡得晚,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書桌前,靜靜地看著各地呈上來的文書。房間點了很多蠟燭,他就坐在閃爍的燭火之間,摻雜著白發的頭發散披在周邊,似乎是在提醒時光終究會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我看著那些白發,突得想起來,他如今已經年近半百了。然而奇異的是,他卻完全看不出一個老頭子那種頹廢的氣質,反而仍舊像十幾年前我年幼記憶中那個英俊青年,用溫潤當劍鞘,藏著他內心如利劍般的淩厲和狂狷。

我呆呆地看了他片刻,他似乎終於發現我站在門口,抬起頭來看我,微微一愣之後,立刻走上前來,行了禮道:“不知太子殿下造訪,老臣有失遠迎。”

其實這都是寒暄話,我和他都知道。我抱著劍匣,點了點頭,伸出一隻手將他扶了起來, 笑道:“丞相乃孤年幼師長,不必如此客氣。”

他謙讓了一下,而後招呼著我入座,我搖頭道:“此次前來,孤是奉母後之命,特地送一把劍給丞相,母後說,她的意思,您見到劍,自然就會明白。”

說著,我便開了劍匣。開匣的時候,我仔細端詳著謝子蘭的麵色,不出所料,在看到這把劍的時候,謝子蘭眼中突然浮現了一種很奇異的神色。有冷漠、痛然、悔恨、還有淩厲的殺氣。當然,不過一瞬,他便立刻將這些複雜的情緒遮掩了下去,伸手接過劍,垂下眼眸來,慢慢道:“勞煩殿下給皇後回話,”他撫摸著劍身,眼中全是冷然,“娘娘的意思我明了,但我的意思,娘娘也該明白。”

“丞相的話,孤會帶到。”我默默將他的話背了一遍,揣摩著道,“不過,丞相可否為孤解答一惑?”

謝子蘭沒說話,他抬眼看了看我,已是以沉默拒絕的姿態。但我還是厚著臉皮,清了清嗓子:“敢問母後的意思,丞相能否告知一二?”

“殿下,”這次,謝子蘭沒有回避,“有些事情,您遲早會知道,但並非此時。”

說完,他便轉身蓋上了劍匣,將劍匣交給了旁邊的侍從,轉頭問道:“劍已送到,殿下可還有其他事?”

“呃,沒有了,”逐客令下得如此明顯,我當然不敢再多留,趕緊笑道,“孤這就走,丞相早點歇息。”

“恭送殿下,”謝子蘭俯身行禮,隨後又道,“清運,你護送殿下回宮。”

“不必麻煩……”

“殿下請吧,”謝清運卻是搶先一步站在我旁邊來,低聲道,“還是臣護送殿下回宮安全些。”

強硬的姿態,一如謝子蘭。我瞧著這父子倆,突然有種悲戚之感。

謝子蘭和我父皇鬥了大半輩子,人說虎父無犬子,他兒子果然也是如他一般的俊才,而我父皇……雖然我也覺得,自己並非一個不靠譜的人,但和我父皇比起來,我的確……還差了那麼一截。

是的,就是大家所知道的,那麼短短的一截。

可是沒有就是沒有,求也求不來。

想一想,我歎了口氣,低頭同謝清運這個未來的敵人行了個禮道:“勞煩謝公子。”

“殿下客氣。”謝清運不輕不重地回了句,便招呼著人準備去了。過了一會兒,所有人準備好,他便隨著我上了馬車。說起來,這本有些逾矩,然而當我看見他站在馬車前注視著我的時候,便知他是有話同我說。於是我親自卷了簾子,溫和道:“謝公子辛苦,不若與孤一道吧!”

他點了點頭,直接跳上車來,輕車熟路地坐到我對麵去,全一派江湖作風。

馬車慢慢晃動起來,整個車廂裏就我和他兩人麵對麵坐著,他毫不忌憚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得我有些尷尬,隻能往旁邊不動神色地移了移,開口道:“孤本以為,謝公子有話想同孤說。”

“父親本是旁支子弟,”謝清運開口,突然卻說了一件我根本沒有想過的事情。我愣了愣,沒能反應過來,不由得疑惑出聲:“啊?”

謝清運沒有在意我的一聲“啊”,繼續道:“而母親是父親還未來到京城前迎娶的,算是少年夫妻。她在父親落魄時執意嫁給了父親,不離不棄,而父親後來成為謝家族長,當上丞相,身邊卻也始終隻有她一人。”

“令尊情誼,令人豔羨。”

“是,我也這麼想。”謝清運抬頭看我,目光淡然,“然而二十年前,母親將我生下後便遇害身亡。後來父親一直未曾續弦,亦未曾納妾,隻留我一個兒子,殿下覺得,父親可是情深?”

“丞相深情,天下皆知。”我點著頭,開始思索謝清運的意圖,想等著他再說幾句,然而謝清運卻突然停頓下來,隻是默默瞧著我。瞧了許久,他忽然又換了一個話題:“殿下可記得那些年,父親教導殿下的時候?”

“謝公子,”我被他轉來轉去的話題弄得有些發蒙,“你能不能明明白白和我說清楚,你說這些話的意圖所在?”

“殿下,你如此問我,我現在回答不了你,”謝清運笑了笑,卻道,“但有一日,你再想起來,也許便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