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鳳虛凰(五)(2 / 3)

說完,蘇域便轉身倒下去,將被子往身上一扯道:“睡吧!”

我愣愣瞧著自己絞頭發的手,許久,終究隻能是罵自己蠢了。

第二日,我和蘇域一起上朝,去接受帥印。蘇域不能進大殿,隻能在殿外站著,我按照慣例進了大殿,早朝如同平日一般,先上奏了一些不痛不癢的事情,而後父皇方才點到我:“太子。”

“兒臣在。”我立刻上前了一步,高聲回答。父皇敲著龍椅扶手,低沉著聲音問:“你與太子妃的傷可好些了?”

“謝父皇關心,兒臣與太子妃皆已無大礙。”

“既然如此,”父皇點了點頭,卻是看向了尾處謝清運的方向,“謝清運。”

謝清運回京後,借由家族聲勢,在朝中一躍成為兵部侍郎。起初雖有一堆諫臣不要命地往上奏,但不知謝子蘭用了什麼手段,不過幾日,諫臣們就都乖了,再沒有一個人敢瞎蹦躂。

聽到父皇的召喚,謝清運迅速從朝臣中出列,父皇又叫了幾個人的名字,而後低沉著聲音道:“大宣建國數百餘年,諸國莫不敢犯。然而數月前,陳國挑釁我大宣邊境,將我大宣公主罷黜後位賜死,此等挑釁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已與北皇相約出兵,而今北褚軍隊已壓陳國邊境,隻等爾等一聲號令,百萬雄師,便將踏足陳國。此乃關係國威一戰,今日,我將此戰輸贏,係於你們手中,即我大宣之國威係於你們。眾位愛卿必當踏平此狂妄小國,揚我大宣之威,雪百年未有之恥,可聽明白了?!”

“明白!”聽完父皇的話,我將身前衣擺揚起,帶著身後之人,立刻跪了下去,高聲道,“定不負皇恩。”

“太子,”父皇對我們的反應很滿意,聲音緩和了許多,“此戰你為主帥,可以有異議?”

“兒臣並無異議。”

“很好,”父皇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我身後站著的人,念著他們的名字,報出他們的官職,“謝清運為副將,陳書為左前鋒,林則音……”

將眾人此戰的職位一一念完,眾人謝恩後,父皇終於對我們說了:“平身。”

所有人都謝恩站了起來,隻有我沒有。我仍舊跪在原地,整個身子伏在地麵上,做足了姿態。所有人都察覺有異,看著我,不敢說話,父皇坐在高位上,看著我的動作,聲音中帶了些冷意:“太子這是做什麼?”

“父皇,”我強壓著心中一絲絲擔憂與害怕,為了壓抑這種心理,我刻意提高了聲音,朗聲道,“兒臣懇求父皇,予太子妃副帥一職!”

話說出口,我立刻閉上了眼睛。周遭一片靜默,安靜到幾乎可以聽到某些人紊亂的呼吸聲。

一國太子,為一個女子求副帥一職,這件事情,太荒唐了。

女子就該在家相夫教子,就該遵守三從四德,就該無才是德。

哪怕像蘇域這般有著驚世之名的異國公主,在大宣也不過就是一道特異一點的風景。任何人都不該想為這道風景謀求些什麼,哪怕是一國太子,說出這樣的話,都是荒唐。

我想,如果不是因為我是唯一的太子,此刻朝堂上至少一半的人都想把我廢了去。

牝雞司晨,這已是他們心中一個帝王昏庸之兆。

然而我是唯一的太子,所以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參我、讓我父皇打我板子;參我、再讓父皇打我板子。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就能讓我這樣一直下去。雖然我是唯一的太子,但是我並不是唯一的皇族血脈。一個皇帝,賢明是最重要的。隻要是皇室姓氏,所有人,都有機會。

例如,我這本是皇族遠親的父皇。

我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父皇坐在上方,片刻後,他竟是笑了,慢慢道:“我知道太子妃有才能,但她已經是太子妃了,有這個職銜,在戰場上她要如何,其他人為難不了她。”

“可是,在戰場上,她所做的一切,卻也不屬於她!”

我不知自己是哪裏來的勇氣,在父皇說完之後,猛地高喝出聲。

“屬於她?”父皇冷笑起來,“她已是一國太子妃,無上尊榮,她還要什麼?!她難道還要像個男人一樣有官職嗎?!”

“是,兒臣為她求的,便是官職。”我毫不猶豫地接口,沉下聲來,慢慢道,“父皇,太子妃的職責本是打理好東宮,為兒臣誕下子嗣,孝敬父皇母後,為尋常女子做表率。隻要做好這些,她便該有太子妃的尊榮。可現今的太子妃在做什麼?她要上戰場,要保護兒臣,維護大宣!她所做的,本該是將帥的職責,然而隻因她是女子,所以她從沒有得到過她應得的榮譽。”

“有太子妃的榮譽她夠了!你是她的天,太子,隻要你做得好,作為妻子,她會為你驕傲。”父皇已經不耐煩說下去,“就這樣吧,此事,太子勿提了。”

“父皇!”

啪的一聲脆響,父皇竟是在我喊了之後,將桌上鎮紙砸了下來。鎮紙砸在我背上,我感到背上一陣尖銳的疼猛地躥了上來,疼得我倒吸了口涼氣。

“太子,”父皇的聲音明顯壓了怒氣,“下去!”

“求父皇成全!”然而我堅持不動,這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這樣當著眾人的麵忤逆他。我沒有看他的臉色,繼續說道,“蘇域不是尋常女子,她不需要兒臣給的榮耀。她本有著諸國皆仰的榮耀。如果她今日不是在大宣,如果她今日不是嫁給了兒臣,那麼她仍舊是最高貴的公主,是北褚最出色的將領。父皇,她是天上的鷹,不該用後宮胭脂水粉堆砌、所謂的尊榮折殺了她。”

“她五歲習武,冬日雪地裏站樁十年,為的不應該是成全今日的兒臣;”

“她十五歲上戰場,將生死放在一線,與敵人浴血廝殺,為的不應該是成全今日的兒臣;”

“她二十歲放棄了戰神的名譽、名將的稱號、公主的身份,千裏迢迢嫁到大宣來,成為兒臣的妻子,為的不該是成全兒臣!”

“父皇,大宣號稱以德治國、唯才是用。那麼是男子的才,還是女子的才,到底有什麼區別呢?為什麼兒臣的太子妃,她耗費著和其他將領一樣、甚至更多的心血,卻什麼都得不到呢?!隻因她是女子,隻因她嫁給了兒臣嗎?!”

“父皇,”我抬起頭來,看向高台上神色莫測的男人,“兒臣給不了妻子太多,因為兒臣的妻子,是這樣非凡的女子。嫁給兒臣已是折辱了她,兒臣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兒臣所有,讓兒臣的妻子得到她所該得到的東西。”說完,我最後一次低頭,高喝,“請父皇成全!”

眾人不說話,許久後,父皇仿佛是認輸了一般,詢問朝堂眾人道:“太子如此執著,眾位愛卿以為如何?”

所有人一言不發,都在揣摩著自己所跟的派係的意圖。我閉著眼睛,猜測著謝家人肯定要出來對我落井下石,然而許久之後,我卻聽見了謝子蘭的聲音:“太子所慮,亦非不可。太子妃本不是常人,在北褚便有官職俸祿,如今到了大宣來,雖有太子妃之稱,但行軍之時,若想真要有所發揮,太子妃怕是還要有所顧忌。”

發生了什麼?我聽到了什麼?

我跪在地上,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謝子蘭一表態,謝家一派就立刻倒戈到了我這邊,紛紛為我說起好話來。父皇不說話,許久,他微笑起來:“既然如此,那麼,給太子妃一個官職,亦非不可,隻是副帥位置太高,太子妃還是從先鋒的位置做起,由軍功晉升吧!太子,”父皇聲音中充滿了威脅,“你可還有異議?”

“兒臣並無異議,謝父皇恩準。”目的達到,我立刻不再倔強,老老實實說好。父皇冷哼了一聲,讓我起身,我掙紮著起來,卻因跪的時間太長和父皇砸的那一下,腿突然一軟,又跌了下去。

我沒敢叫人,掙紮著想要再次站起來。隻是那一刻突然想起,此情此景,和我六歲摔倒在大殿上的場景何其相似,和我這二十年何其相似。

摔倒了,我必須得自己站起來,沒有人會來扶我一把,也沒有人敢來。隻是十四年前,有謝子蘭看在我還年幼的份兒上來扶我一把,而十四年後,誰又會來扶我?

我一麵想,一麵掙紮著想要站起來,然而就在那瞬間,一雙白玉似的手突然伸了過來,將我攙扶而起。

那雙手寬大而溫暖,一如十四年前的謝子蘭。我有些詫異地抬頭,入目卻是謝清運如玉的麵容。他沒有看我,扶著我,讓我靠在他身上,似乎完全沒有介意過我和蘇域在獵場陰他一事,一時間,竟讓我想起父皇曾評價謝家人的一句話——謙謙君子,芝蘭玉樹。

我愣愣瞧著他,直到他放了手。

座上父皇大笑起來,高聲道:“謝子蘭,你果真有個好兒子。有謝侍郎與太子妃陪伴我兒上戰場,朕放心,放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