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我頗感無奈,大羿不是不曉得,我與那慕子妖不過露水情分,那人無理由為了我這個閑雜人等犯險,尤其他很有可能已走遠,那消息沒準根本傳不到他耳朵裏。
於是等到三更天,除了打更的從遠處經過,其餘連個鬼影也沒有,我昏昏欲睡,卻忽覺眼前一暗,再睜眼時,慕子妖已落在我跟前。
我愣了。
“你明知這是大羿在給你下套還來?你不怕被抓回去嗎?”
他灑脫一笑:“大羿兄難得聰明一回,我好歹也要配合他一下嘛,何況我可是太陽神,哪兒那麼容易被抓回去?”一邊說一邊替我解繩子。
同時,我感覺到他後方一陣箭風襲來,來不及反應,一支金色的利箭已射穿曜的肩膀,橫在我們倆中間,鮮血登時自那箭口處堪堪滲出,染紅他整個衣襟。
我問他疼不疼,他毫不在意,臉色變都未變,繼續替我解繩子,口中打趣:“為了救美,流點血不算什麼。”
我啐了他一口,向大羿丟了個障眼法,便帶著慕子妖躲至從前避難的那處山洞,替他將箭拔出,塗上傷藥,將他輕輕放在石台上,然他眼神越來越渙散,傷口也不見有愈合之勢,急忙拍了拍他的臉:“你別睡,更不準死!”
他無力地睜開眼睛:“反正你也不稀罕我,我活著也沒意思。”又徐徐閉上眼睛。
我感覺到他體內的那股熱流在不斷消散,曉得他恐怕氣數將近,匆匆凝神運氣,一邊給他注靈力,一邊多說些話不讓他昏睡:“你不是說要一起我流浪人間嗎?你不死,我們就在一起。”
他眼中果真多了幾分光彩,楚楚可憐地問:“你不怕我連累你嗎?”
我捧起他蒼白的臉頰,眼神堅定:“你是太陽神也好,是逃犯也罷,從前的種種咱們一筆勾銷,如今,我就是要同你在一起,任誰也攔不住我。”
慕子妖的眼中泛著淚光,眼神卻越發渙散,我的身子不受控製地顫著,生平第一次徹頭徹尾地慌了神,這才曉得,自己有多麼地不希望慕子妖就此離開我身邊。
我將全身的靈力會聚丹田,源源不斷地打入他體內,直至昏厥。
8.
再度蘇醒已不在洞中,我從榻上緩緩起身,定眼一瞧,眼前照顧我的,竟是從前光明宮的舍友素素。
原來那日我為醫治慕子妖,耗費太多靈力,昏死在洞中,慕子妖的娘親羲和娘娘便趁著我們倆虛弱,將我二人帶回了湯穀光明宮。
未曾想折騰了這麼久,最終還是被抓了回來……
隻是,我在房中養了三月有餘,卻探不到絲毫慕子妖的消息,素素更是顧左右而言他,令我越發覺得古怪。
好容易聽到下人們議論,說今日小南樓那邊設了午宴,我猜想若是慕子妖傷勢好些了,沒準會在那裏見到他,於是打暈一個丫頭,換了衣裳混了進去。
跟著隊伍行至飲宴處,我定眼一瞧,天帝與羲和於上座對飲,下麵便是久違的慕子妖了,他如今已換下落難時方士的裝束,錦衣華服,英氣更勝當年,此刻他表情不多,飲著酒若有所思。
顯然他傷勢已大好,都能飲酒了,再看旁邊為他添酒之人,卻是個姿色上乘的妙齡仙子。
我未多想,隻怪他傷好卻不曾與我說,白白令我擔憂數日,遂朝他擠眉瞪眼,他認出是我,酒杯竟一歪,與我麵麵相覷。
一旁的仙子似是看出端倪,側身向慕子妖嫵媚一笑,明知故問道:“這小宮婢看著眼生,好像不是光明宮的人,曜,你認得她嗎?”
慕子妖恢複一貫的紈絝樣子,也不睬我,托著腮將酒飲盡:“不過是我落難時的玩伴罷了,隨便給些賞賜打發走吧!”
我不可置信,上前質問慕子妖:“在洞裏我曾經跟你說過,無論你是逃犯還是太陽神,從前種種我們既往不咎,隻要你不死,我便跟你在一起,不知你還記得不記得?”
“記得。”慕子妖漠然直視我,那眼光仿佛是在看陌生人,“阿紅,從前我是被關在後山的怪物,那時候有你陪伴的確覺得快活滿足,如今我是這世上最後一個的太陽神,延續香火為重,祖宗基業在身,我又如何能立你一個短命的病秧子為妃?這次出事,你又病了好久吧,這樣的身子,能擔得起太子妃的名頭嗎?念在舊情,光明宮的珍稀藥材你隨便拿,拿了就快些離開吧!”
一旁的仙子惺惺作態:“既然有恙,好歹也養好身子再走啊!”
慕子妖不睬我,隻無奈放下酒樽,歎了口氣:“想多留幾日便留吧,不過是多個吃飯的閑人,光明宮還是養得起。”
我咋舌,未曾想,我與他終究還是走成了陌路人,從前他算計過我一回,我原諒了他,如今再次被他騙,也是我自作自受罷了。
9.
閑人的名頭我自然是不想擔,湯穀這裏我更是一刻也不想多待,遂趁夜落荒而逃。
乘著雲沒走多久,卻見不遠處似是大羿的身影在雲間張望,遂上前詢問。
此刻,大羿已急得滿頭大汗,手腳並用對我比畫:“出、出大事了!那天,我追捕慕子妖的時候,不小心讓飲血箭逃脫了……”
我預感事態有些嚴重,遂繼續詢問:“這飲血箭是做什麼的?”
“這箭是頗有靈性的神器,之前我便是用這支箭射殺了九個太陽,追捕慕子妖時,竟忘了這檔子事!”
飲血箭一旦沾染了獵物的血,便會自行追蹤,直至射死獵物方休。
我一下慌了神……不過須臾,慕子妖就要駕著日車雲遊天際!
沒空再數落大羿,我三步並作兩步往中天處狂奔,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不能讓他死!
慕子妖,也許,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一路行雲而過,越接近太陽石的位置,那熱度便越大,平時湯穀的寒氣能抑製慕子妖體內太陽石的熱量,而駕車放日時,則絲毫無須壓製太陽石的能量。
我了然於心,作為一支紅燭,此去接近太陽石,接近曜神,無疑是送死了,可即便知道是死路,我也不願死的人是他……也許發生了這麼多事,到最後一刻,我仍無法恨他些什麼。
天橋上的慕子妖聽到了我的呼喊,與此同時,雲下躥出的那支火蛇般的利箭也毫不含糊地朝他射去。
我已來不及上前推開他,隻能用盡全部靈力以肉軀擋住那支飲血箭。
箭身凝聚了十足的力道,彙聚成一束火球,自我胸口貫穿而過,我倒在雲上,覺得此生圓滿了。
耳邊不住有人喚我的名字,我勉力睜開眼睛,已被慕子妖攬在懷裏,眼見他額上全是汗珠,我伸手替他拂去,他氣得推開,十分凶地呼喝我:“你不準死!我不準你死!你說過無論我是逃犯還是太陽神,你都會跟我在一起的!”
我苦笑,無力地拽著他胸口的衣襟,有些話我此刻不說,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說了:“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了你五百多年,無論你是怪物,是逃犯,還是太陽神,我就是喜歡你,明明知道你我所求不同,卻還是喜歡……”我埋在他胸口,淚水溢出,打濕了一片。
意識漸漸渙散開來,慕子妖嘴裏還在說著些什麼,可我卻再也聽不到了。
9.
再次清醒時,我的三魂七魄已所剩無幾,僅有的一絲神識回歸紅燭真身,幸運的是,回歸的當晚,我便被羲和揣在懷裏送給了慕子妖。
她對慕子妖說:“按照約定,隻要你肯歸位,我就將那小妮子的真身還給你,我言出必行。”將我放在桌上,便出了屋。
慕子妖滿眼渙散,見到我的真身,一滴清淚奪眶而出。
大羿推門而入,見狀隻無奈歎氣:“你明知紅燭與太陽石相克,命裏無緣又何必強求?從前她生病,你做戲給她看,故意將她攆走,如今又何必徒做糾纏?”
慕子妖泣不成聲:“是我蠢笨,偏要逆抗天命,以為靠吸食人間寒氣便可壓製太陽石,所以才敢再次接近她,癡心妄想能與她續得前緣,沒想到卻一次次將她逼入險境。我被抓回光明宮時,早已下定決心,不欲再將她帶進這囹圄之中,所以才故意將她激走,再一次傷了她的心,我這般待她,為何她還是選擇為我赴死?!”
“無緣之緣,強求終不過是蠟炬成灰。”
大羿默默退了出去。
我心如刀絞,不曾想,事情原委竟是如此,從前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保護我罷了,我不曾想過,他究竟是以何種心情攆我出穀,擁他人在懷,卻隻一味地苦苦恨了他怨了他數百年。
這一世的緣深緣淺,誰又能評定得清?
從前我嫌自己的命短,曾求師父為我換個靠譜的真身,師父語重心長道:“不是不可以,你若能求到女媧娘娘的補天石,哪怕是補天石的一小塊渣渣,就能補先天之不足,隻是……以你現在的修為,恐怕還未接近補天石,就被它的靈氣灼傷了,倒黴的話甚至會被打回原形,就是為師這般修為,經過補天石附近時也總得繞著走,你不過幾萬年壽命,若真要去取石,便要做好苦修的覺悟,一日不可廢棄,想想看,隻為逆天改命,放棄大好春光,真的值得嗎?”
彼時我果斷放棄了改命的念頭。
可如今想來,若不能與所愛之人相守,哪怕是長命百歲,平安喜樂,人生也終究是索然無味。
我燃起燭火,照亮一室昏暗。
慕子妖,我的太陽,下一世我定要換個靠譜的真身,全心全意守護你。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