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紅燭奔日來
萌神·妖路歡脫
作者:乘鯉
1.
我叫阿紅,乃汴梁城裏一支小紅燭。
雖然我的壽命確實有些短,可汴梁城上至皇族貴胄,下至黎民百姓,任誰也離不得我,這個中原委則須慢慢道來。
現今世道不濟,正值上古,人神魔混居於天地間,天上本有十個太陽,實為天帝的十個兒子。
他們恃寵生驕,不遵日月更替之則,而令人間大旱三年,一時怨聲載道,天帝遂派神箭手攜飲血箭擊殺,殺盡九人,唯有幺子曜斂蹤逃脫。
從此,旭日不複升起,人間唯剩無盡的黑夜。
這樣一來,我們蠟燭的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語了。三個月前,我因在街邊睡過了頭,被蠟燭店的小工拾去,又被當作一支洞房花燭,賣給了霍府,從此這怪事便臨上了。
霍府的大少爺與許家千金結了親,婚事正緊鑼密鼓地籌備著,霍少爺卻染了一場怪病,從此一病不起,更有每況愈下之態,求數醫而不知病情原委,如此,這婚事也便擱下了。
我覺得霍少爺一表人才卻遭此怪病,行將早逝,委實憋屈,遂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趁夜親往東廂房,將他探望一番。
躡手躡腳地來到他床前,我正伸手欲探一探他鼻息,哪知榻上之人倏地挺身,一把擒住我的手,一個天旋地轉之後,我已被他結結實實地壓在了身下。
朦朧月光下,我憑氣息得知此人並非霍少,推搡間能隱約探出他有些道行,我掙脫未果,他也顯然未有高移貴體的打算,不斷用他那雙狹長的眸子不懷好意地笑著打量我,手輕輕撫過我的側臉:“這麼漂亮的小妖精,我都不忍心收你了呢。”語間騰起一絲曖昧。
我這才曉得自己著了道,此人怕是霍老爺請來的捉妖方士,隻是……這種調侃的調調聽起來總感覺分外耳熟。
我揮手點亮一室燭火,微光映出對方一副精致俊俏的皮囊,這副皮囊曾經我百看不厭,便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
“慕,慕子妖……”
從前師父曾教育我,無論在何種境地下遇到前任,都必得保持優雅。這話即便是在我被舊情人當妖精抓的境遇下,仍是不敢忘的。
“阿紅,你還活著,真好!”他喜出望外,作勢就要上前抱我。
我不忘師命,保持著艱難的躺姿,給了他響亮的一耳光。
整個霍府都聽見了。
2.
說來,我跟慕子妖的緣分實在不淺,要細說便得追溯到五百年前,那時,我還在湯穀做婢女。
我本師從西山紅葉婆婆,是其座下修煉千年的一支紅燭精,後來紅葉婆婆再婚,搬去夫家住,便將洞府內的一幹人等盡數遣散了,我則是被她舉薦,去了湯穀的光明宮。
光明宮由天帝的妃子羲和執掌,一同在宮院裏住的,還有羲和娘娘為天帝誕下的十個寶貝兒子,據說這十位殿下天賦異稟,生來胸腔中嵌有太陽石,能照亮大地,滋養萬物,便是六界上下齊齊尊崇的十位太陽神,他們此升彼落,交替穿於蒼穹,照拂天地萬物,給予光明及溫暖。
其時我初來乍到,自然沒機會瞻仰列為殿下,卻被打發著每天送飯給住在後山的怪物,就是在那時候,我遇見了慕子妖。
彼時我送飯到後山石碑前,將食盒交給看守後山的侍衛大羿,卻遠遠見一男子愜意臥坐於竹席之上,眉目狹長,朱唇玉麵,胸前肌膚微袒,千裏飄香的酒壇在手,一群女妖精花團錦簇將其圍在中間,如此,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也唯有“渣男”二字可表。
我放下食盒正準備走,卻遠遠見他於鶯鶯燕燕間向我揮手,聲色溫潤:“要不要來這邊坐?”
“不了不了,”我擺擺手,尷尬一笑,“太擠了。”
他挑眉問我:“你難道不想留下來看看怪物長什麼樣子?”
慕子妖留我到五更天,紅日行將騰升,女妖們三兩退去,我與慕子妖將食盒裏的練食和玉膏都吃光了,卻仍沒見那怪物身影。
實在撐不住,我起身欲走,慕子妖眼色凝重地拉住我,目光移向天邊紅霞:“別急,很快就要日出了。”
我不懂他話中之意,可就在疑惑間,他的臉倏爾變得猙獰,身體如岩漿般沸騰,轉眼間長滿無數醜陋的肉瘤,脹作數倍之大,儼然幻化成一頭凶惡的獨眼巨獸。
我這才曉得,慕子妖就是後山的怪物,隻有在日光之下,他才會顯露真身。
我嚇得精神恍惚,行路踉踉蹌蹌,灰頭土臉地下了山,過後才驚覺自己太過失禮,確有傷人自尊之嫌,遂調整好心態,再度前往後山送飯與他,接連幾回,他都不曾睬我,一隻巨獸在懸崖邊自顧自地悶悶不樂,直到一日午後,我放下食盒正欲離開,他突然開口問我:“我是不是很醜?”
我隻好安慰他:“你還有得選,我們都隻有一張皮相而已,至少你不用擔心姑娘們徒愛你的外表。”
“哦?”他狡黠一笑,“那你專挑我醜的時辰來送飯,是不是說明,你也不是徒愛我的外表?”
“晚上你身邊的鶯鶯燕燕太多,我怕鬧。”
“你不喜歡?我叫她們明天起都不要來了。”他拍了拍一旁的竹席,“往後我這裏隻給你留著位置可好?”
我那時年幼,想得十分天真。
他是怪物也好,是美人也罷,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樣的,日複一日相處下來,我漸漸發現,每回數著石階踏上後山,總是一天裏最開心的時辰。
3.
關於慕子妖的身世,光明宮的人則是閉口不提,我不是沒有旁敲側擊地問過宮裏的老嬤嬤,問那後山的怪物究竟什麼來曆,她們的回答十分一致,言說她們自來到這光明宮,便曉得後山禁地有個怪物,其他的一概不知。
我也不是沒有問過慕子妖,起先覺得這話題怕是有些敏感,便隻暗自觀察,之後漸漸熟絡,便有意地提起他的身世。
慕子妖說,他自記事起,便長在後山,除了送飯的小廝走馬燈般來了又去,貪圖其美色的一眾女妖夜裏前來癡纏外,還有守山的侍衛大羿以外,再未見過旁人。
一天夜裏,我們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我問慕子妖:“想不想一起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不想。”慕子妖斬釘截鐵,一把將我攔在懷裏,“你最好也別想太多,我會把你牢牢困在我的世界裏,你哪裏也別想去。”
我癡笑,側身輕輕枕在他肩上,他雲淡風輕地說,明年春天就選個好日子,與我拜堂。
那時我以為,他的世界隻有我和他兩個人而已。
那日下山後,我卻毫無征兆地大病一場,不過幾日,竟連下地的力氣都沒有,同屋的小仙仆素素束手無策,請了仙醫來瞧,卻都絲毫瞧不出原委,隻說什麼油盡燈枯,氣數將盡雲雲。
我在病中仍惦記著慕子妖會餓肚子,想著他在後山不見我來,必會焦急,遂求素素代我送消息與他,素素去了半日,回來後卻是愁眉苦臉,我問她究竟,她卻支支吾吾不肯說。
夜裏我艱難起身換了衣裳,幾乎是爬著上了後山,那時我猜想,自己已活不了多久,必得見慕子妖最後一麵才可瞑目。
行到山頭,守山的大羿卻攬我,硬要扶我回去,我更覺得古怪,吃力推開他,往山上爬,慕子妖就坐臥在竹席之上,眼神迷離,左手酒樽,右手美人,好一副逍遙快活姿態。
我捂住胸口,一口腥甜的血還是湧上心頭。原來,慕子妖為我描繪的世界,不隻有我一個人。
離開湯穀的那天,我已僅剩一口氣,心裏卻仍想著要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素素和大羿將我送至穀口,從此,我與慕子妖再無瓜葛。
我順著雲霧一路輾轉至人界,許是蒼天庇佑,我的病一日日好轉,才到春暖時分,已經不治而愈了。
思緒輾轉至當下,隔了幾百個年頭,再遇慕子妖,那些傷情過往,仍舊曆曆在目,我突然想起師父說過的一句話:“初戀就是即便你嫁了人,再在街上遇見,仍然會心動。”難道這便是師父改嫁的原因?
我問慕子妖:“你不是被關在湯穀後山嗎?”
“唔……”慕子妖一臉無辜,“我在後山閑來無事替你卜了一卦,預知你將曆經一大劫,這才不顧一切地下界來尋你!”
大劫?我苦笑。
慕子妖,我的劫自始至終,不過一個你罷了。
4.
我本對慕子妖如何逃出湯穀改行捉妖的故事並無太多興趣。
隻是,慕子妖似乎總抱有與我舊情複燃的打算,他以黑燈瞎火未看真切為由,簡單地搪塞了霍府的人,謊稱我是千裏迢迢來尋他的未婚妻子,我頂著這名頭,壓力實如山大。
第二夜,慕子妖才不緊不慢地替霍少爺看病。
霍少爺害的是一種罕有的寒症,在慕子妖的調息下,他的病一日好過一日,三月後,總算痊愈了,如此,與那許家妹子的婚事又提上了日程。
為了答謝慕子妖,霍少爺打定主意要送他些物事相謝。
彼時我則是以慕子妖未婚妻的身份,坐在一旁喝茶,隱約感覺慕子妖向我這邊投來不善的目光,果真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前幾天經過你婚房,瞧著桌上放的那支花燭似與我有些眼緣,不知你可肯割愛相讓?”
霍少爺自然事事依順,我頓時一口茶嗆在嘴裏,慕子妖勾了勾唇,佯作關切地為我順氣。
我的真身此刻被人置在一處開光的錦緞之上,奈何我道行尚淺,無法將其取出,如今慕子妖欲將我的真身據為己有,我的小命自然握在他手上,且無論他走到哪裏,我都隻有跟著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