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春閨

青花瓷

作者:天真無邪

孫之紹留洋歸國的那個傍晚,紹興城下了一場五十年未見的大雪。

一入門,等在大廳的大哥孫靖便立刻吩咐下人端來滾燙的茶水。這是個冷酷但也照顧周全的當家人,麵對弟弟久別重逢的激動,他表現得相對平靜些:“先休息,晚上介紹人同你認識。”

家族新成員名為霍桑,是死去二哥孫之嚴的遺孀,與孫之紹一般大。皮膚白淨,五官美麗,是個不多話但會微笑的女孩子。晚上吃飯前她被當家主人介紹給孫之紹,一抬頭,已察覺不妙的之紹立刻認出了這個女孩。

他認得她,十幾歲時在同一所中學念書,聯手出過雜誌辦過報紙。她是班裏第一個將長發剪掉的女生,藏匿過一個被包辦婚姻脅迫的女同學。春天的時候全班去西湖遊玩,她在船上旁若無人地念裴多菲的詩,容顏皎潔,額頭發亮,是個頂出彩漂亮的孩子。“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鼓勵同齡的女孩們追求愛情同自由。

她沒有擺脫掉,她淪落孫家做了孫之紹死去二哥的寡婦。隨後孫靖的解說幫他迅速明了前因後果:霍桑的父親生意出了問題,裝載貨物的輪渡撞沉在太平洋某座冰山上,霍家無力償還巨額債務,不得已將獨生女兒嫁入孫家。這一係列的變故使這個少女錯失接受教育的最好時機,她努力擺脫的命運愚弄了她,將她推向起初試圖躲避的包辦婚姻的歸宿。

她安於命運的順從讓孫之紹覺得非常憤怒,在他的印象裏,這個女孩子是所有女同學中出類拔萃的,她的未來應該要被音樂戲劇和羅曼蒂克的幻想環繞,而不是在深宅大院裏,做一個消磨度日無聲老去的寡婦。

他要救她。

一、

晚餐用畢,霍桑將要告退卻被對麵的孫之紹留住。他目光迫切,帶著一種不容被拖延的焦慮:“哥,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孫靖年界三十,有生意人的穩重也有一家之主該有的威儀,看得出他很疼愛這個久未見麵的三弟,已經站起來了,又回身坐下,見霍桑仍在,於是麵無表情地命她:“你先回去。”

之紹激動地否決:“不,大哥,這也跟霍桑有關,”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少年接受先進教育,作風西派,言行天真,“二哥都走了,為什麼還要把一個女孩子的青春葬送進去,大哥,給霍桑自由吧!”話一出,孫靖立即沉聲喝止:“夠了。”

“大哥!”

“你要還認我是你大哥,這樣混賬的話以後不要再提。”

孫之紹急得眼通紅,管家見狀忙過來打圓場。最後卻是霍桑攔住了這個處於憤怒邊緣的年輕人,她沉默地搖頭,示意他多說無益。之紹話未出口,竟先內疚地潸潸落下淚來。

孫靖眼神一寒,直刺霍桑過去。她恍惚微笑,那結實可愛的女孩子被掏空靈魂,住進了一個氣若遊絲的魂魄,那笑容將孫靖震住。

之紹被管家勸著回了自己房間。自丈夫死後,霍桑也被挪到了孫府西北一個少人問津的角落。她一進小院,見房門虛掩,沉默片刻打發掉為她提燈的小丫鬟。那丫頭心知神會,鄙夷地看她一眼,自行闔門去了。

一推門就被人從身後勒住窄細的肩胛骨,從她衣襟開的一處探進去,帶著發泄的蠻力。她任他為所欲為,軟弱的順從加重了他怒火。接著整個人被調轉身體麵向這個男人,真奇怪,霍桑模糊地想,晚飯明亮的燈光下這是個言行克製看似正直的男子漢,但這樣貼近地看能窺見其急躁的暴怒,額角青筋跳動,他是怎樣當著眾人妥當藏起這一切的呢?

霍桑微微笑著,帶點微醺的醉意打量他。孫靖麵上驚怒,心下悲憤,身體的欲望與肌膚同步冷下去,將她推開一點,用手支起她下巴尖:“我奉勸你別指望誰會幫你,你是什麼身份最好拎拎清楚。”

一個是他同母的三弟,一個是被他褻玩的肉體。她果真仔細權衡了下,然後點點頭,沒有一點被侮辱的意思:“我知道。”

永遠都是這樣子,被傷害後迅速接受命運安排,無論多麼荒誕不羈。最初洞房夜晚,二弟孫之嚴在外花天酒地將新娘子扔在家裏。他喝醉了,或者根本沒有,隻是借醉酒的名義闖進這間不屬於他的新房裏,獲得了那具不屬於他的肉體。

霍桑被嚇壞了,不敢吱聲,不能招架,紅燭掀翻掉到地上,滅成一團灰色陰影。兩人在黑暗中激烈地搏鬥,無聲地推搡,她淚流滿麵護衛自己破碎的衣物,他憑借蠻力從織錦的布料裏捉住那具逃竄的身體,軟而溫熱,擁著她跌入溫柔鄉去。

第二天醒來她就是這副表情,被驚嚇被侮辱後立刻安於命運。這讓孫靖想起年輕時從關外遊民手中買過兩匹純種的烈馬,賣主說馬性子極倔,能夠以死抗爭新主人的馴服。孫靖一點不信,那馬毛發雪白,逆來順受,看起來比中原最溫馴的馬都要順從,哪看得出一點烈性,直到有天它在馬場摔死一個試圖馴熟它的師傅。

霍桑於他,就是那匹看似溫順實質烈性的野馬。他要等的就是這馬會以什麼方式反抗,來獲取她曾最向往的自由。

二、

第二天早上之紹出門去了趟他念書的中學。逛了一圈,在學校門口咖啡館遇到同學,艾媚。

這是一個和霍桑截然不同的女性,具有衝擊性的豔色和豐滿性感的輪廓,美麗並且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美麗,引無數男學生追捧仰慕。她路過這裏,下車歇息,遇到推門出來的之紹。

她先認出他:“回國了?”之紹恍一抬頭,就看見一張貂毛映襯的美豔臉孔,下頜尖尖,手搭著門。於是微微笑著回答:“回了。”

從前的清純被時間幹淨利落抹去,她流露的風塵讓他悄然歎息。這並不是一個合適接觸的人,閑聊幾句,他就客氣作別:“日後有空去我家裏坐坐。我記得出國最後一次見你,還是那次我生日派對上。”

艾媚臉上隨之浮現一種年代古遠的傷感氣息。但很快就笑了,造作地一推他的肩,嗔怒地掐了下:“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我今天就有空。”

之紹離家去國這兩年,並不知道發生在紹興城的事。他剛進前院,迎出來的管家在看見他身後女人立即變得尷尬起來。艾媚目不斜視甩開下人直奔內堂,過花廳正撞上孫靖,他臉色一寒,她眼圈一紅。追上來的之紹正撞見這個女人質問兄長的一幕:“好啊孫靖,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肯見我了。”

孫靖掃一眼滿頭冷汗的管家,麵無表情命道:“把這個瘋婆子趕出去。”

“我瘋?”她放聲大笑,“對,我就是瘋了,從你把我塞到孫之嚴床上的那天就瘋了,我就算瘋了,也是你孫大公子逼瘋的。”

管家攜著家丁上來要製住她,艾媚張口就咬,跟個瘋子一般無二。孫靖習以為常,之紹幾乎呆住了,他無法相信這個聲嘶力竭的女人就是剛剛在咖啡館門口偶遇的,學生時代衣著光鮮的艾媚。

她被人製住手腕,拖著離開,邊走邊回頭,不甘心地詛咒:“孫大公子有新人忘舊人,但是我告訴你,你跟霍桑兩個狗男女,都會遭天譴的。”

詛咒謾罵的聲音漸漸遠了,輕了。陽光溫暖,西園梅花從牆頭伸過來,六瓣的可愛花朵被雪覆蓋,亭台樓榭,花鳥山石,庭院裏仍是那種無關痛癢的暖洋洋。孫靖若無其事轉過頭來,麵向自己三弟慘白的臉,溫和問道:“可回來了。”

之紹驚痛,往後退了數步,一轉身就聽見背後他開口:“別去找霍桑,”不去看他的臉,之紹也知道是怎樣的笑,勢在必得,“她什麼都不知道。”

“這兩年發生了什麼?”

“你可以當作什麼都沒變過。”孫靖隻一笑,看著他痛苦的臉龐,“你是我弟,是孫家三少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從英國回來剛踏上故土的孫之紹在那個晚上失眠了。一切不變,卻悄無聲息醞釀著一種危險卻讓人膽怯的氛圍,管家尷尬回避的表情,丫鬟們背著他竊竊私語,這個深宅孕育著古中國慣有的香豔情事,讓他恐懼。

聽到汽車駛出大門後之紹一躍而起,直奔後院霍桑房間。她還沒睡,之紹也來不及詳細同她解釋,旋身將門關上,簡單道:“收拾東西,我送你走。”

霍桑既驚且懼,仍舊不敢確信渴求的自由近在咫尺,戰栗著輕聲求證:“我真的能走出這裏嗎?”

她哽咽的聲音有撕裂他肺腑的力量,之紹簡直不敢想象從前先進活潑的少女在這裏遭遇了怎樣無倫的迫害殘酷的禁閉。

她換上他帶來的衣裳,由他領著從偏門出去,打發掉門口值夜的下人。紹興的大雪仍在繼續,這樣的天氣不適合夜行,但適合出逃。

三、

他放走了霍桑,他有想過大哥因此勃然大怒,但他並沒料到當夜雪勢忽然轉大。當孫靖知道霍桑出逃時,紹興城外十公裏的山湖已經凍有三尺厚的冰層。

孫靖嘴角急出了兩個燎泡,氣得額角青筋亂蹦,抬手甩了他一巴掌:“混賬。”

之紹不躲不閃,直直站在那裏,目光是一柄出鞘的劍:“我做錯了什麼,你占有這個女孩子,揮霍她的青春,要說混賬,你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