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靖反手又給他一巴掌,冷冷笑:“霍桑要是死在外麵,那都是你害的。”他弟弟和霍桑都是一群過分天真,隻會紙上談兵的書生,這樣的天氣別說出門,就是待上一刻,那個女人就有可能被埋在哪片雪花底下。

他越想越怕,越怕越待不下去,來不及等下人們回來,拿把雨傘就要出去。管家嚇得腿都軟了,抱著他腿跪在地上求他:“這大雪天呢,您別出去,說不定二少奶奶轉眼就回來了……”

孫靖不耐煩聽這些,一腳踹在他肩上,踢開了,然後掉頭往外走。

雪很大,近五步都已經看不清人模樣長相,誰都沒抱指望,唯一不曾放棄的隻有孫靖。之紹跟在他身後,踩著他踏出來的腳印,心裏忽然也像是落起了雪。

他的大哥沉默寡言缺乏熱情,唯今見過的兩次失控都與霍桑相關。之紹接受西方先進教育相信科學,但也深信不疑感情的力量,那些空穴來風的想象讓之紹開始迷茫。

他們在城東找到昏倒於人家屋簷下的霍桑。孫靖用力撣去她身上積雪,解下大衣給她裹上,粗暴地推開替他撐傘的之紹,抱起她頭也不回大步往孫府走去。這次他沒有避嫌,而是將霍桑直接抱入自己房內放到床上。當夜霍桑就轟轟烈烈發起了高燒。

孫靖衣不解帶守了一夜。她的病情來勢洶洶凶險異常,脖子至鎖骨因高溫燒得粉紅,額頭胳膊腋下都滾燙,他遵照西洋醫生的囑咐解下她所有衣料,用雪水冰過的帕子擦拭她身體,表情虔誠,不摻情欲。這是他心甘情願領受的業障,他甘願為其折墮紅塵一萬丈。

之紹坐在屏風下,背對著他們聽屋內輕響,忽然覺得很有必要想一想,在這個大雪天氣獨自回憶究竟是怎樣的相逢造就了這場情傷。

之紹十八歲那年,家裏辦了個頂新潮的生日派對,霍桑是應邀的對象之一,孫靖也抽空出席。兩年後孫之紹之所以遲遲沒有將他們二人聯係在一起,是因為那天那個派對上最出彩的人物並不是霍桑,而是艾媚。

就算以今天的眼光回憶那天的事,之紹不得不承認,艾媚的美麗足以勾去所有男性不堪一擊的魂魄。但是否包括孫靖,他不得而知。

那日她獻彈一支鋼琴曲作為生日賀禮,豔驚四座,被起哄再來一首的時候孫靖扣著西裝紐扣從二樓下來。那些年他開始打理家族事務,舉手投足間展現的男性魅力迅速愧殺一幹男學生們。樓下因他出現為之一靜,艾媚含笑不語,落落大方重又坐下,掀開鋼琴蓋:“我再彈一首,可說好了,這是最後一首。”

霍桑坐在角落,表情專注。一曲畢後即熱烈鼓掌,發自內心地讚美她:“艾媚,你將來會成為鋼琴家的。”語氣誠懇神態可愛,引孫之紹一笑,逗她:“那你將來想做什麼?”

有人起哄:“霍桑是中國的凱瑟琳?赫本,整日將自由平等掛在嘴邊,當然是去追尋自由的愛情啦!”

學生們哄堂大笑,孫靖饒有興味地看過去。剛下樓那會兒就已經注意到這個小女孩,在同齡的女學生中間,她容貌頂多算清秀,沒有那個彈鋼琴的豔麗,也似乎缺乏博人眼球的才藝,勝在渾身有股罕見的蓬勃朝氣,富有精力。當所有人看向孫靖時,她是唯一一個注意到之紹父親缺席,她過去憐憫地拍了拍之紹的肩膀:“我的媽媽很早去了上帝那裏。”

她以為他傷心,所以跑來安慰:我沒有媽媽,我能理解你難過的心情。這個女孩有顆七竅玲瓏心,孫靖心裏一動,轉身折回,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

霍桑不羞不怯,將臉一揚,麵孔精致,眉眼俊長:“這有什麼可害臊的,你們盡管笑話我,但你們不能說,你們心裏也不是這樣想的。”

女學生被她說中心事,含羞垂眸不語,間或瞥同伴一眼,眉間閃爍相同心事的痕跡。

孫靖笑了笑,在心裏。

四、

對一個心懷不軌的男人來講,獵物一顰一笑皆是引信,孫靖對這個女孩很有興趣。在他還未展開動作前,卻遭遇了另一個美麗女性的攻擊。他的車被艾媚攔在銀行門口,求他幫忙。

她的父親逼她嫁給一個生意場上合作的老板,這老板年事已高,新近納了第九房妻室。既然是之紹的朋友孫靖也不好坐視不管,他讓她坐自己的車去孫府。之紹在家中同一幫同學排演莎士比亞的戲劇,見孫靖領著哭哭啼啼的艾媚回來當即迎了上去。他正要走,在人群中意外發現戴著笨重頭盔,塗得滿臉油彩的霍桑,腳尖轉了個兒,他理了理衣服在沙發上坐下,聽這群書生“坐而論道”。

聽聞來龍去脈後男孩女孩們當下炸開了鍋,有建議逃婚的有反抗的有寧死不屈的。霍桑在角落裏支著下巴,歎口氣:“可真棘手呢!”

孫靖強忍住,才沒笑出聲來。

最後商量下來是離家出走,暫時避避風頭,男學生不便收留,女學生害怕惹上官司,站出來的是那個覺得棘手的霍桑,她說:“去我家吧,我爸爸是個頂和氣的人。”

艾媚支支吾吾應了。事情暫時掀過不提,兩天後他卻在夜總會門口撞見如孤魂遊蕩的艾媚,見他出來眼淚立即湧了出來。她說她的父親找到霍家,逼她回去。

孫靖心裏一緊,脫口而出:“霍桑沒事吧!”

艾媚含淚脈脈地看了他一眼,在他未有防備前忽然撲上去摟住他肩腰,像藤蔓,像女籮,誘惑著他,纏繞著他,試圖動搖他的意誌。這個女孩確實美麗,但不值得自己冒險一試。孫靖不動聲色地推開她,悄無聲息地將那點幹係抹得一幹二淨。

但她卻比自己料想得更有手段,混進他談生意的夜總會,將藥下到酒裏,第二天他在一間陌生的包廂醒過來,身邊躺著艾媚,兩人身無片縷,姿勢曖昧。

孫靖並不是一個柳下惠式的男人,堅持拒絕這個女人的殷勤就顯得自己太過無趣,他識趣地笑納了。當天下午他開車送艾媚去霍家取東西,霍桑從兩人言行中窺見暗湧的私情,將她拉到一邊:“你和他在一起了?”

艾媚嗔她一眼,卻沒有否認。

孫靖負手站在庭中,佯裝欣賞枝頭一束新開的桃花,將那少女接下來的隱憂聽得一清二楚,她試圖勸艾媚回心轉意:“真正的愛情不是委曲求全和屈就,他沒能把你接到家裏,而是另外安置,說明他並不如你在乎他那樣在乎你,你要想清楚。”

這是有顆七竅玲瓏心的姑娘,可惜艾媚並不打算領情。她保持著疏遠客氣的笑意,冷冷拂開了她的手,孫靖微微一笑,覺得這故事將更加有趣。

他絕不會否認,接納這個女人殷勤的一大部分是為了接近霍桑。她們是校友,不定期碰頭,有時在學校有時在孫府。再聚到一起身份就有些不一樣,她是孫靖名正言順的女伴,被他精心嗬護,照顧周全,其餘隻是一些還在想象愛情的天真小女孩們。艾媚一向自視甚高,更不屑與昔日同窗為伍。之紹看不慣她輕狂樣,不止一次在兄長麵前嘀咕這個女同學讓人難下台,尤愛拿霍桑作比較:“你送艾媚的項鏈剛巧霍桑也有一條,大哥,你真該聽聽她嘴巴有多壞。同學們尷尬得要命,可霍桑一句話都沒說,從此卻再沒見過她戴。”

現在孫之紹想來才覺得可怕,他究竟是多麼愚蠢才會在這個覬覦霍桑的男人麵前頻繁提及這隻獵物的可愛。孫靖付之一笑:“請你的同學來孫府吃頓飯,就當我替艾媚向她賠禮道歉。”

之紹太單純,他根本沒有空間多加想象,孫靖從來沒覺得自己善良,他想要的最終一定會得到,他清楚自己的能力。

宴席上之紹不勝酒力告罪去隔壁包間休息。隻剩孫靖,怡然微笑看對麵坐立不安的少女。她並不傻,隻因接觸的都是些單純熱忱的孩子,就天真地以為全天下人都善良。時至此刻,她無法再繼續以為誤會了這個男人昭然若揭的企圖。

“霍小姐很怕我?”

霍桑不說話。

“我有什麼好怕的?”他佯裝不解,故意問,“我是有三隻眼睛還是四條手臂,讓你這樣怕我。”

五、

“你沒有,”沉默片刻她堅決抬頭,“你沒有三隻眼睛四條手臂,但你對我有不好的想法,你想得到我,就如同對待艾媚那樣。”

孫靖慣於往來應酬,但絕對沒遇到過這樣直接的對手。一驚之下倒覺有趣:“你既然知道,為何還出來跟我吃飯?”

這女孩身體發抖,但仍堅持直視他眼睛:“因為你太自以為是,你的可怕在於認定所有女孩都該同艾媚那樣,我不說清楚,你永遠拿我當獵物。”

她並沒有說錯。孫靖怡然一笑,整個人放鬆地往椅背一靠,是心理上製伏對手的姿勢:“你知道我是誰,就該清楚激怒我的後果。”

霍桑胸脯劇烈起伏,怒氣熏紅臉頰,連眉骨都是一片惱羞成怒的憤紅:“我怕你做什麼,我爸爸在紹興城有頭有臉,霍家也不容你小覷,你下次膽敢再招惹我,我爸爸絕不會放過你。”這才終於有點像十幾歲的小女孩子,孩子氣的威脅方式,氣勢洶洶,但也無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