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難得繁星漫天而她的藥癮也沒有再犯,柳汐高興之餘決定親手做些麥芽糖,犒勞一下最近為她憔悴不少的傻瓜。
兩人本是歡喜地做了準備,卻不曾想還未來得及動手做糖,便瞧見風姿無雙的容維踏著月色緩緩從陰影處走出:“有探子來報說越王舊部最近有不安分的跡象,未防情況有變,我們必須要抓住這張有用的籌碼。”
“六哥……”容悅看了看周圍神色嚴謹的弓箭手,又看了看容顏蒼白的柳汐,最後將疑惑的視線落到了容維的身上,“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不是很明顯嗎?我愚蠢的弟弟。”熟稔地彎起一抹嘲諷,容維淺淺笑道,“若非你對汐兒情有獨鍾,我又怎麼能找機會引開那些保護你的暗衛伺機下手?若非如此堂堂長安第一美人,又如何會耐著性子跟你周旋?”
事已至此,虛偽的假象終究被全部撕開。
雖說五石散發作是真,她不想傷害他也是真,可他到底還是因為她才會落到這般處境。
按理說容悅就算再傻,此時明白自己被利用之後,也應當要麼恨她要麼怨她,可柳汐沒想到的是,他卻恍若未聞一般,依舊如先前那般挺直了脊背將她牢牢護在身後:“小汐,你別怕,我一定會護著你的。”
眼下她傷勢未愈,若兩人一起逃,她隻會成為拖累,因而雖然明知道容維是在故意挑撥離間,她也隻能麵無表情地開口:“你哥說得對,我確實跟他是一夥的。”
“可是你看見他的時候,左手一直在發抖,若非害怕,你又怎會這樣?”可不管她怎麼說,容悅始終不肯鬆開她半分,隻是反反複複地喃喃:“小汐,我一定會護著你的。”
而後容維又說了些什麼,她再也聽不清楚,隻記得刀光劍影間,那個叫容悅的傻子,一直將她護在懷中,再也沒有鬆開半分。
七、
好不容易逃到街上,才發現容維還有後招,兩人幾乎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搶了馬匹衝出了城。
本以為終究可以鬆一口氣,卻沒料到容維竟親自帶了騎兵前來追趕。
雖說往山林跑並不缺食物,可由於一直精神緊繃外加沒有尋到合適的傷藥,不過短短幾日,容悅因護著她而受傷的部分便開始潰爛,而他整個人也開始越發消瘦憔悴,時間越長便越呈現一種快要油盡燈枯的征兆。
可就算如此,一旦有喘息的機會,他依舊會讓她補眠,然後自己再抓緊時間去準備接下來逃亡的食物。
而在傻子無微不至的照顧下,饒是柳汐妾心似鐵,卻也終究一點一點地柔軟了下來。
眼看著追兵越來越近,她終是胡亂抹了一把臉,然後將懷裏曾經許諾過哪怕付出生命都絕不交予他人的兵符放到了容悅掌心,然後趁他無比驚訝之際一把將他推下了馬。
容悅握緊了掌心緩緩抬頭,卻見駿馬之上,麵容雪白的少女迎著朝陽神色決絕地對他笑道:“容悅,但願你不會負我。”
然後再不管他有何反應,自己一揚馬鞭,便將追兵往相反的方向引開。
可一方是早已筋疲力盡的老馬,而一方卻是每到驛站便換上的精壯好馬,其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為避免自己再度淪為階下囚,柳汐果斷棄馬逃回了與容悅分開的原地。
按理說越是被他人背叛至深的人便越難相信他人才對,可不知為何,柳汐卻想給自己,也想給容悅一次機會。
一日複一日,不斷有馬蹄聲經過,又不斷離她而去。
她就這樣固執地守在原地,從天黑等到天亮,從滿懷希望等到了滿心絕望,最後等到了狼狽不堪的容維。
“我沒想到,你居然會是楊成的後人。”
昔年太子伏誅,護國大將楊成於戰敗時自盡,能夠調遣楊家三十萬兵馬的兵符不知所終。這麼多年來不管是他還是諸王都費盡心思去尋找,可最後都沒有任何消息。
而他麵前這個女子,他曾以為他是完全看透她的,可直到如今他才發現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象。
“那又如何?”柳汐抬眼看他,目光輕嘲,“若你一開始便知曉我的身份,難不成結果便會有所不同?”
八、
楊成兵敗,依附在太子麾下的所有官員盡伏誅,在幾乎耗盡死士的情況下才堪堪保住了她一命。而當她好不容易尋到她爹所謂的至交好友時,卻發現對方早就準備賣友求榮,這才有了後來她故意設計的牢獄之災和獨自逃脫。昔日天之驕女,就這樣在這塵世中兜兜轉轉,最終流落歌舞坊間。
容維微微一怔,很快便果斷地搖了搖頭,就算是他也不能保證一邊隱藏自己的身份,一邊卻在長安城這龍潭虎穴之中活到現在。
在此之前容維一直覺得父王早夭,苦苦在這皇室泥潭中掙紮的自己便已是這世間最可憐之人,卻沒想到這個一直被他利用的女子竟背負著比她沉重千百倍的過往。
“你把兵符給了容悅,你當他是不同的,可說到底他體內流的卻是皇家的血。”微風拂過,殷紅如血的紅楓緩緩飄落,容維一貫清淺的聲音竟也難得帶了一絲悵然,“從七歲裝傻裝到十七歲,整整十年每日都會在街頭讓那些百姓看笑話,這等容忍和心智,我到底還是不如他。”
提到容悅,柳汐的神色也帶了一絲緊張:“這些天有很多兵馬從這兒經過,長安現在是不是很亂?他……可還好?”
“他得了你那三十萬銳不可擋的楊家軍,又豈會不好?”涼涼地瞥了她一眼,容維方才再度開口道,“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是他?”
“他會把他爹的珍藏都給我,他會想方設法地幫我從良,他會在大冬天一直抱著食盒等在我的窗外,為了怕食物冷掉每半個時辰便會在風雪中奔波一次,他會在我藥癮發作的時候寧肯自己受傷也不舍得傷我半分,他會在自己快要餓死的時候還要把手裏的幹糧全部給我,就算是演戲,能演到他那個地步,我也算是認栽了。”
她原本以為容悅知曉的隻是她後來捏造的身份,卻不曾想他竟是一早便看破了她的所有,從一開始接近她便隻是為了她手裏的兵符。
“而就在你套我的話之前,我還以為齊王世子良心發現打算帶我這舊部一起潛逃。”她身姿婀娜地從地上站起來,又伸手理了理有些淩亂的鬢發,柳汐這才萬分嘲諷地開口道,“可直到這些馬蹄聲響起,我才明白,原來世子隻是想用我來換那最後一條生路罷了。”
話音一落,柳汐便隻覺脖間一涼,僅眨眼的工夫容維便挾持著她與那無數整齊的戰馬呈對峙狀態。而當中一人銀槍白馬,眉目如畫,赫然便是那個曾經寧肯自己凍僵也要為她抵擋寒風的傻瓜。
隻是如今他的眼眸不再清澈見底,俊秀的臉上也再沒了那抹憨笑,竟讓她有些說不出的陌生。
好半晌,她才聽到自己輕聲開口喚他:“容悅。”
“我在。”原本麵無表情的少年,終是在看見她的瞬間暖了神色。
“我等了你好久。”沒有過多的廢話,柳汐看著他的眼淺笑呢喃,“你是來救我的嗎?”
明明沒帶一點哭腔,可在場之人卻都聽出了那隱藏的害怕和絕望。
原本想了很多或解釋或拖延的話,此時竟都卡在喉嚨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若說先前他還覺得容維對她的所作所為足以被打下十八層地獄,那如今早就打算不管她死活都一定要將容維斬草除根的自己,理應在地獄中永不超生。
可這廂他還沒來得及回答,那廂已經被逼到絕路的容維卻先他一步,將早就藏於袖中的劍擱到了柳汐的頸側:“你要敢再上前一步,我就立馬殺了她。”
柳汐就這樣看著他握著韁繩的手,鬆了又緊,反反複複許久,才聽他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小汐,你殺了容維,我就帶你走。”
她麵前的兩個男人,一樣的英俊,卻也是一樣的薄情。
“你們都騙了我一輩子。”漫天紅楓翩翩而落,柳汐仰麵抬頭,將所有的柔弱都逼回了眼眶。
她拚盡所有想換一場重生,誰知涅槃時才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場空。
那些她真心相待的人,從來都隻會傷害她,而她以為唯一會給她溫暖的人,卻從頭到尾隻是利用她。
她這一生開了很多場名為信任的賭局,可勝利歡笑的贏家裏麵,從來都沒有她。
“可是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如果注定一直被人辜負,注定再多的真心也換不回片刻的溫暖,最起碼她還可以選擇從容死去,而不是連死都被他人利用。
指尖刀光衣衫,紅雨簌簌而落。幾乎瞬間,柳汐便睜大了眼,重重跌倒在地。
許是沒料到她會突然有所動作,待到兩人有所反應時,柳汐已近彌留,再無力回天。
可她覺得萬分嘲諷的是,她活著為他們做了那麼多,也沒見他們有所感動,可如今她快死了,卻又同時看見他們眼中的淚。
但如今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
這些她曾經視之如命的人,從來沒有一個值得她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