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他在靜夜中的笑容太過美麗,或許是他握住她的手替她療傷時神色太過認真,或許是他為她抹發時那種癢癢的觸覺,或許是他離去時太過倉促……在最難的時候、在被人覬覦的時候,她總會輕輕念他的名字……景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阿芡到達那座極西的城池,見到城主。城主曾惠及一惡妖,妖許他三個願望,他要城池、要美人,最後一個願望卻遲遲未說。阿芡一見城主,便向他索要妖的妖骨,城主怒極舉劍:“妖與我有恩,你呢?”阿芡嫣然一笑:“城主與妖有恩,所以得城、得美人。若有朝一日他人與妖有恩,城與美人歸誰?”城主驚愣在那裏。他突然醒悟——若妖再為他人所救,自己所得的一切將在轉瞬間為他人所有。
片刻後,他大聲喚來妖,向妖道:“我已想好最後一個願望。”妖哈哈大笑,當場自盡。臨死之前,它瞪著紅彤彤的眼睛,向阿芡詛咒:“願你有朝一日,也嚐嚐這被人背叛的滋味。”
阿芡不為所動,帶著妖骨離開了這座城池。這是景止第一個故事的結局。
阿芡又去了極北的山洞,在那裏遇見一個孤寂的男子。他年輕時與狐妖相戀,跳崖殉情。狐妖已死,他卻抓住一根枯枝沒有死成。隻是因為刮傷,失去了一隻眼睛。阿芡向他要狐妖的妖眼時,他死死盯住阿芡,說:“拿你眼睛來換。”
阿芡想也不想,微笑答應。男子與狐妖相好時學過些術法,當下將阿芡的一隻眼睛,換到自己空空的瞳孔中。
阿芡帶著妖眼,離開了北山洞。這是景止第二個故事的結局。
失去一隻眼睛的阿芡花了很多時間才到達極東的妖界。如今妖魔橫行,神族已經插手,將數千隻妖類控製在妖界內。它們餓殍遍野,便開始自相殘殺。若非阿芡帶著蒲老頭兒所贈的法寶,隻怕已經被吃得屍骨無存。她很快找到黑狼妖,它正在啃食兔妖的屍首。阿芡說:“兔妖之心不過你一口而已。我願以一斤肉換取。”
“三斤。”“一斤半。”“兩斤。”“成交。”
阿芡割下身上的兩斤肉,鮮血淋漓。取過妖心,離開了妖界。這是景止第三個故事的結局。
她在回去的路上隱隱覺得冷。不為自己失去了眼睛、體肉、背上了一個惡毒的詛咒,隻為這三個故事。故事裏有情有義有恩有惠的人,也會輕易背信棄義、忘恩負義。她冷到極處,便想起景止,想起景止在那夜色裏溫柔的一笑。
景止與他們不同。她若為妖,隻要陪在他身邊,就永遠是溫暖的。
蒲老頭兒將她送入一個龕中,以眼換眼、移骨易骨、挖心填心。經曆過抽筋剝皮般痛苦的三日後,她終於成了一個妖。
【四】君為仙時,忘前事
一名風塵仆仆的道士在蒲老頭兒茶攤坐下,喚了一聲茶水。那頭一個極其美貌的女聲低低一應。道士抬頭,卻見一個少女慢慢轉過身來。那時間很短暫,他卻覺得仿佛經年。
他終於可以看清女子的臉。那張臉是如此絕豔,猶帶幾分天真稚氣。微微一笑間,明澈的瞳仁裏隱隱有紅光流動。
道士一噎,“妖”這個字已在唇齒間。卻見那女子拿出一個網兜,細細地篩那杯水。在他愕然的目光裏,她將濾幹淨的水遞過來:“這水裏有其他的活物呢,蟲豸孑孓,不能殺生。”
道士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他想此姝若為妖類,又一心向善,定是想要成仙的。倒不如再用言語試探試探:“近來三界出了件大事,有一妖,跳下升仙台,成了上仙。”
他話音落地,女子的神色卻無絲毫變化。道士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飲幹茶水,轉身離去。他一邊走一邊歎氣:“以妖化仙,景止景止,你注定是要將這世道弄得大亂啊!”
時間似乎定格在此時,定格在“景止”二字。
阿芡,我等你。
阿芡,我等你?
阿芡,我等你!
阿芡一動未動。她體內的妖骨繃得筆直,她瞳中的妖眼血紅,她胸腔的妖心劇烈地跳動。
——妖骨、妖瞳、妖心。
全部都是笑話。
她放聲大笑,那銀鈴般的笑聲穿林渡野,帶著無邊無際的寂寞與空洞。
君為妖時,我為人。我為妖時,君為仙。
她青衣一顫,整個身子已經飛掠出去,消失在地平線。
每年七月,天下仙人都要齊聚廬山。阿芡雖妖力有限,卻尋了個機會變作一個伺候茶水的小童,入了群仙宴中。再見景止時,那個曾經柔媚絕色、冠絕天下的少年,已非當日模樣。
他一身緋衣已成白色,聖潔如天山之雪。他眉目清朗而冷漠,周身有著一股上仙才有的臨人風姿。他眼中懷著對天下蒼生的愛,而阿芡,隻是蒼生中最最普通的一個。
十裏修羅場,一線升仙台。失敗者,魂魄將永不入輪回;成功者,會忘卻盡了前塵往事。
兩座竊竊私語聲不住傳來:“一個妖類,竟位列仙班,真是豈有此理。”“慎言!景止一躍變為上仙,隻怕深不可測。”“深不可測又如何?妖始終是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阿芡的眼睛茫然地望向景止。在她苦苦掙紮欲為妖時,他賭上一切升為仙。他如此輕而易舉地將她忘在腦後,她該恨的;可看到他被人辱蔑、輕視時,她的心卻在隱隱作痛。
不該這樣的,她該恨他。恨他明知她心悅他,卻毫不留情地將她忘卻;恨他在她忍受無邊痛苦為了爭取一線與他在一起的機會時,卻躍下升仙台毀滅了這一切。
是的,恨。
她閉上眼睛,渾身彌漫出無窮無盡的妖氣。
阿芡的妖骨,是帶著惡妖臨死時,最最怨毒詛咒的妖骨。
阿芡的妖瞳,是狐妖看到心愛之人不陪自己殉情,而死不瞑目的妖瞳。
阿芡的妖心,是白兔精被愛人所食,痛苦至極、怨恨至極的妖心。
那些妖類的愛,在背叛與傷害中化為無休無止的恨。恨不能毀天滅地!恨不能倒轉乾坤!
這妖氣太濃太烈,阿芡睜開眼睛,那雙靜若秋水的明瞳已經變成了徹骨的緋紅!
【五】我為妖時,笑紅塵
這個世道,天下妖類,都屬邪道。
邪道之中,怨念越是深重,妖力便越是濃厚。阿芡無意中的妖氣波蕩,竟已經勝過了許多大妖。
四周仙人紛紛站起,將阿芡圍在中間。她以妖身擾亂仙人宴,其罪當誅。然而要想誅滅今日的阿芡,已不是尋常散仙可以做到的了。
他們望向景止。
一襲白衣的景止自仙人中走出,神色漠然地望著阿芡。阿芡看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恍然或驚訝——沒有。
他真的是忘記了她。
阿芡澀然一笑,紅唇色如胭脂,令一些道行較淺的仙人,也不禁心弛神蕩。
“景止上仙,真是無情呐!”她的語氣半是歎息,半是嘲弄。四下蕭殺,她毫無所覺,又向景止邁前一步,彼此之間已不足尺許。她望著他的眼睛,喃喃問道:“你就這樣迫不及待,要做這勞什子上仙?你我昔日種種,全不記得了嗎?”
景止那雙如青巒般的劍眉微微一顰,吐字冷厲如刀:“不記得。我既然躍下升仙台,便將一切往事忘得幹淨。既然忘得幹淨,怕也並不如何重要。”
他的話如一把尖刀,割開了阿芡的心。就是割肉於狼妖,也沒有這麼痛。她輕皺眉頭,笑得有些淒涼:“是啊,不過五日相處而已。人世間萍水相逢,複又離去,本就是尋常事呀……我不重要,你忘了我,這種事,我不是早就知道嗎?”
她的神情那樣哀傷,語調那樣淒婉。景止看在眼裏,竟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他的記憶中明明沒有這個女子,他明明是寡情無欲的仙人,為什麼還會有這樣不該有的情緒?
他咬住嘴唇,將這些雜念壓回心底。
阿芡突然舉起一隻纖纖玉手,抵住他的胸口。眉間不複曾經的青澀天真,反而透著幾分狐媚旖旎:“景止真忘了?奴家是阿芡啊!可還記得當年與奴家相擁時的滋味?可還記得替奴家綰發抹膏時的溫柔?怎地如今卻如此凶神惡煞起來?”
景止皺起眉頭,掌下罡風獵獵,猛然拍向阿芡的肩頭。
他的修為較之阿芡,簡直有雲泥之別。阿芡隻覺得肩頭一陣劇痛如萬箭穿心,踉蹌一下,終於忍不住跌倒在地。
羅裙如一朵殤花遍地鋪開。淋漓鮮血,渾身抖如篩糠。不夠啊景止,這還不如那日她坐在龕中,以眼換眼、移骨易骨、挖心填心的痛苦。
若不再賜予她一種更宏大、更劇烈的痛楚,她怎麼忘得了那由人變妖時,抽筋剝皮般的痛?
景止望著她,臉色波瀾不驚。他並不覺得自己出手有什麼不對,隻是有些迷茫自己為何沒有直接取下阿芡的性命。
或許,是不忍心吧!曾經相識,他總希望她能過得好一些。
景止不動,左側一個仙人卻看準時機,便欲一舉取下阿芡項上人頭。可他的長劍剛剛出鞘,便覺得一陣罡風襲來。手一抖,兵器落了地。
他看著景止,臉色鐵青:“你維護這個妖女?”
景止的神色依舊淡漠:“女妖,若你有向善之心,便跟我走吧!你隻要靜靜待在東海之下,我可以允諾,保住你的性命。”
四周嗡嗡聲大起。有人喝道:“景止上仙,不可放過此妖!”有人低訕:“不愧是由妖變仙,對這禍世之妖還有憐憫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