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芡聽著這些聲音,咯咯笑了起來。她想,世界上定然沒有比自己更傻的人。他忘了與她的約定,現在又要奪走她的自由,可她不想被他忘記,就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哪怕前方鮮血淋漓,哪怕注定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她說:“將我圈禁於東海之下?不好,景止,一點都不好。我不願一個人幽禁而你在紅塵中風光無限;我不願你把我忘記;我不願你愛世間蒼生獨獨不愛我!”
“我!不!允!”
【六】妖兮仙兮,不相容
阿芡笑吟吟地說出那三個字,舉手指天。
她的妖氣化作戾氣,遮雲蔽日。無數沉睡在廬山之中的妖魔被這強烈的妖氣喚醒,它們咆哮著穿過大地,將青草染枯、將天空遮蔽、將溪水混濁。仙人們不得不舉起兵刃法器,去對付這些心懷怨念的妖怪。
留她一條性命,將她困於東海,這已經是景止的底線。見她如此乖戾行事,他眉頭越皺越緊,舉起手掌,那罡風猛擊而來,貫穿了阿芡纖薄的身軀。
這一次他用了八分真氣,阿芡隻覺得一股無窮的力量以滅頂之勢向自己壓來。她不躲不閃、不退不讓,反而欺近了一步,嘟起紅豔豔的嘴唇作勢要吻他。景止吃了一驚,下意識地躲開,掌風自然一收。
饒是如此,阿芡的三魂七魄也被震碎了一半。
痛到極處,如被一把剔骨刀生生挖髓,她臉上卻還綻放著笑容。
景止冷眼看著她,形狀優美的唇瓣冷冷吐出幾個字:“無恥妖類。”
她笑得越發暢快。她說:“上仙,你想將我困於東海嗎?也罷,答應我兩件事,我便隨你去,好不好?”
景止皺眉望著她。他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妖類言而無信,拒絕她。”可又有一個聲音在說:“她已經這樣了……就算答應又如何……就當滿足她最後的心願……”
他勉強點了頭。阿芡嫣然一笑,伸手就要去夠他:“來。”
他退開一步。阿芡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淡笑一下:“倒是我逾越了。”
她的第一個要求,是去一座茶鋪。阿芡極為熟稔地走進去,從櫃上拿過一隻網兜,慢慢濾起水來。
景止走進去,尋個位置坐下。觸目所及的茶具杯碟,讓他覺得莫名熟悉。
砰的一聲,一隻茶杯落在他麵前。女子軟軟的聲音傳來:“濾幹淨了,不會殺生。”
他接過去喝了一口。
一個旅人走過,目光落在阿芡嫋娜的身影上,喉結頓時滾了幾滾。阿芡的嘴角微微一勾,景止的眉頭卻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
旅人大步走進來。阿芡放上水杯,他伸手就去摸阿芡的手。冰肌玉骨沒有摸到,隻隱隱感到兩股巨大的氣流——一股冰冷、一股罡正。他嚇了一跳,哆哆嗦嗦地收回了手。
阿芡眉眼彎彎,低聲說:“不如,我來說個故事?”
惡妖報恩,卻付出了生命;人狐相戀,人卻貪生怕死;兔狼眷屬,狼卻在餓極時以兔飽腹。這些殘忍的故事自她編貝玉齒裏娓娓道來,令那旅人渾身抖如篩糠。
景止的神色卻很凝重。這些故事,他為什麼覺得熟悉?
恍惚間,說故事的那個人已不再是嬌媚的阿芡,而是一個少年。他的姿容天下無雙,他的眼睛如赤子般清澈。他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景止扶住了自己的額頭。他的心有些亂,即使在群仙之中,被人斥責原本的妖身時,他也沒有這樣慌亂過。
阿芡的聲音帶著幾分歡喜:“你想起什麼沒有?”
他抬起頭,目光清明:“你可以說你的第二個要求了。”
阿芡的笑容隱沒了。她長長歎了口氣,又是一副狐媚嬌憨的模樣。
“景止,帶我去看看那令你忘卻前塵往事的升仙台,可好?”
【七】真·終
十裏修羅場,一線升仙台。
阿芡青衣獵獵地站在升仙台上,隻需往前一步,她的生命就將擁有兩條岔路——
一條隕滅,永世不得入輪回更替。
一條得道,成為景止一般的仙人。
景止……阿芡低低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她做妖,是為了他。但他仙的身份,已不允許她一個妖陪在身邊。
所以她乖張任性、無所不為,那麼有一日她死在他的手上,他便是人人稱道的英雄。
再無人,敢說他由妖升仙。再無人,敢小覷於他。
不是很好嗎?
她的纖纖裸足一隻已經臨空,身後卻傳來他有些模糊的聲音——
“阿芡……”
人與妖,升仙的幾率並不一樣。
前身多做善事,才有升仙的機會。如阿芡這般驅使群妖、霍亂人間者,跳下去,隻有死。
死而無魂,永世不得入輪回更替。
景止默默望著她。他看出了她臉上的冷靜與決絕,他不明白——困在東海,她還可以活;跳下升仙台,她就隻有死。
為什麼,她寧可死,也不願意活在他的看顧之下?
為什麼她不明白,他一直對她手下留情。他監禁她,卻也是在保護她?
阿芡回過頭去,嫣然一笑。
美人一笑,傾國傾城。
她說:“景止,你忘了前塵往事,可還記得你的父母?你母親是妖,父親是人。為了長相廝守,你母親找到了由人變妖的方法,你父親發誓要變成妖陪伴她。可是最後,他違背了誓言。”
“景止,你和你父親有什麼不同?一樣無情,一樣殘忍!”
一腔怒意在景止胸口盤桓。他已不記得父母之事,但她怎麼能那樣輕易地指責他的父輩?他一時惱怒,長袖一揮。
他隻是要她住口,卻不知道她已悄悄踩在升仙台的邊緣。
罡風如刀,席卷著而來。她被那強大的魄力逼退了一步。一腳踩空,直落崖底。
呼呼的風聲中,她的妖骨在寸斷,她的妖瞳在流血,她的妖心碎裂成片。阿芡像一個破布娃娃般無從依靠,臉上卻猶有笑容。
那些幻滅的妖在她身軀裏盤旋怒號,妖氣波蕩,身軀破碎。那股妖力仿佛帶著千年的怨恨與血淚,盤旋著不斷向升仙台上翻湧。它們罩住了景止的身軀,上仙一動不動。
什麼在他眼前晃過?
更深露重,他去討一杯水喝,那女孩子溫柔地望著他:“你可千萬別說自己是妖了,否則,會被人抓了去。”
五六百年如白駒過隙,他一直是一隻孤獨的妖。她關切的私語,第一次讓他覺得,他不是孤獨的。
他起了壞心思,故意說了四個故事。前三個故事裏,有由人變妖的辦法。若她真的喜歡上他,定會想方設法與他成為同類吧!
他卻沒有想到,還沒等到阿芡變妖,自己卻被仇人一腳踢下了升仙台。
沒人知道他素日修行有多勤奮、內裏修為有多可怕。他憑借妖身,居然真的升了仙。可是他忘了阿芡。忘了自己曾多麼腹黑地給人家小姑娘一點暗示,卻毀了人家一生。
這些記憶洶湧而來,素日鎮定自製如景止,身軀亦是搖搖欲墜。他撲到升仙台前,哽咽著喚了一聲:“阿芡……”
阿芡在朦朧中睜開雙眼,耳畔傳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我心愛之妖,為與我相伴,跳下升仙台而死。我隨他跳下,卻再也找不到他。我從此發誓,若得遇另一個肯為心中所愛跳下升仙台的癡心之妖,便將我的全部神力盡數送他。姑娘,我終於等到你了。”
這是景止第四個故事的結局。
【八】第五個故事的結局
阿芡覺得自己的身上突然湧出無窮無盡的力量。她輕輕運力,便緩和了下墜之勢;馮虛禦風之中,漸漸向上飛升。當她重新出現在升仙台上時,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狠狠地撲上來抱住她。他抱得那麼用力,仿佛害怕她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
他一遍一遍地在她耳畔叫著:“阿芡……阿芡……”
不知道多少年過去,春風後秋風,炎夏後寒冬。人間萬事萬物都在更迭,唯一不變的,大概隻有茶攤裏的那一雙璧人。
容色驚豔絕倫的少女拈了一瓣桃花,輕輕放入茶杯中。那抹粉色沉沉浮浮,蕩出一片旖旎的漣漪。她抬頭向麵前的白衣少年問道:“桃花可能成妖?”
少年溫柔地點了點頭。
她嘟起嘴:“那豈不是不能泡茶?你說過殺生不好,若有一日它開了蒙,也能修煉成妖呢!”
少年柔聲說:“那我幫你撇了它。”
少女翻了一個白眼:“可我偏偏愛喝。”
少年答道:“那便喝吧!開蒙說來容易,實際上卻是很難的事情。”
少女惱了起來:“景止,如今你是仙,我是神,你便對我好了是不是?我從前為人為妖,你都從未說過一句軟話!”
少年發著怔,指尖繞起她的發梢,輕輕地幫她梳理。
這個小丫頭,是被傷得狠了。不過沒有關係,他們的壽命太長太長,總有千年萬年,去廝守、去彌補。
他輕輕攬過阿芡的肩膀,眼睛裏可憐巴巴地噙著光。女孩子嚇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說:“景止對不起,我忘了你那時候失去了記憶。我,我若是再欺負你,我就是豬頭!”
少年輕垂下頭,嘴角不著痕跡地微微揚起。
這是景止第五個故事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