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半鏡朱砂(3 / 3)

他一時間都不知道要從何表達——是說帝君,您早有此覺悟不行嗎?當然這話他不能說出來,抹了抹額頭的冷汗,他發現自己竟不知接下去該說什麼了。好在內丞十分貼心地為他解決了這個難題:“更何況,這世上總有事比這些花花草草要緊……有人說你們薛家虛報支出,這些年來詐了皇家不少供奉,說得跟真的似的,還弄來這麼個玩意兒讓我看,我哪兒看得明白這些鬼畫符,今日正好,勞煩齊爺為下官解說解說。”

這樣說著,但見蘇內丞一直籠在袖中的手探了出來,手上,赫然是薛家的秘賬簿冊。他大吃一驚,再看時發現從人中竟有個極為眼熟的人——正是薛家的對頭,靈州李家的主事!

……難道說!乍然想到的可能令他又出了一身冷汗——近日唯一接觸過秘賬的外人就隻有小七,當然那是他安排的,但如果除了受雇於他之外,小七的背後還另有操縱者……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眼看蘇內丞含笑在等他的答案,他簡直恨不能現在就有把刀捅死自己算了!要怎麼解釋?隻要一對賬,蘇內丞這般老手便會看出端倪,薛家除了內廷供奉還從事外務的事便會曝光,欺君之罪,搞不好就是滿門的人命……

他要怎麼辦?!他能怎麼辦?!

“大人。”一記脆生生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回過頭,他目瞪口呆地望著一身春裝的誅砂,還有她身後,笑著露出一口小白牙的小七。

“蘇大人,外子不慣於賬務,由誅砂來為大人解說此物如何?”誅砂上前福了一福,蘇內丞則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是你啊,這一身打扮,差點認不出了。”

“大人見笑。”誅砂嘴角微勾,是從未見過的柔婉。

蘇內丞也笑了:“那好吧,就你來說說。”於是一瞬間,薛氏的女當家又回來了,誅砂一揮手,隻見下人們從半月門那裏魚貫而出,抬桌的,端筆墨的,不多時厚厚的簿冊便堆滿了桌子:“這是薛家近三年的賬簿。”

“你要在這裏說?”蘇內丞訝然。

她輕笑:“豈敢如此怠慢大人,這些都是副本,以便大人帶回京中作為佐證好向帝君複命,至於驗賬一事,大人這邊請。”

她領頭,引著蘇內丞向內庭去了,卻聽話語聲遠遠傳來:“還有一事,府中所育的‘朱砂紫袍’不日將至花期,也要煩勞大人帶回去,敬奉天子……”

什麼?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這時,隻見小七回頭做了個鬼臉,順著少年的目光望去,他看到了靈州李氏的那位主事,比紙還白的臉。是誰說的,黃雀在後?

(六)

他就知道,就沒有誅砂搞不定的事。最後的結果是蘇內丞帶著“朱砂紫袍”喜滋滋地回京複命去,至於薛家的賬目——那自然是毫無破綻,滴水不漏。

看蘇內丞提起“告密人”時那鄙夷的勁兒,靈州李家恐怕這輩子都不用指望皇家供奉了。而把李家害得如此之慘的罪魁禍首,此刻就在他身邊啃蘋果。

看著少年,齊玄驍實在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我說,你真的……”

“真的,一千一萬個真,薛姐姐是我親姐姐,呃,好歹有一半兒的親。”

小七,是薛老爺早年和孟州的一個歌妓所生。

原本薛老爺是要接他們回府的,可那年孟州遭了水災,遣去的人隻看到汪洋一片,好不容易找到街坊打探,那人卻誤認他們母子已死了。

而當薛老爺哀歎之時,他們母子二人卻在外顛沛流離,母親過世後小七獨自江湖飄零,摸爬滾打著學了一手侍弄花草的手藝——他記得父親是誰,是做什麼的,想著他對自己和母親的不聞不問,想著若要報複,最要緊的莫過於強過他。

可惜未及等他強到足以去報複,薛老爺已然故世。而當靈州花會後他去找小七設局時,少年便意識到這是報複薛家的極好機會。於是少年在與他定計後又去找了靈州李氏的主事人,以盜取薛家的秘賬為晉身條件,要李氏付他一大筆酬金……

這是個極聰明的孩子……當然也很愛錢。隻是,到底還不及他的誅砂明慧。

“姐姐說她一見我便覺著親近,於是暗中查訪我的來曆。後來那天我從祠堂出來時,她早已遣人候著,之後便將我帶去了夢華別館與我相認。”少年說著,慣常促狹的笑容收了起來,“我看到了薛老爺的手跡,才知當年是陰錯陽差……他倒也懷念娘親,還畫了她的畫像供奉觀望,後來臨終時知曉我們或許還活著,又在遺言裏提了我們母子……”

少年益發動容起來,他看著,默然無言。心裏頭大喊:終究是年少,好騙啊!

自家嶽父大人有一段韻事在外他是知道的,懷戀有加也是有的,但是遺言畫像什麼的是哪裏冒出來的?

他很肯定,以誅砂的心機和手腕,要籠絡小七,做點小假編套故事什麼的,絕對做得毫不猶豫。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

她以最有效的法子,將少年自仇恨的泥沼裏解脫出來,又給了他應得的一切。

她真心珍愛著這個隻有一半血緣的兄弟。一如他從來所知,那強硬冰冷的表象之下,誅砂從來都有一副柔軟溫存的心腸。

似乎隻除了對他。

“那麼說,之後你就在夢華別館……育出了那株‘朱砂紫袍’?”他覺得驚奇,“這麼短的時日?”

小七大搖其頭:“這可不是我的功勞,姐姐早就找出培育的法子,將‘胭朱’和‘黛色’嫁接,然後……”

他說的是兩種不同的茶花,可齊雲驍聽在耳裏卻如聽見兩聲炸雷。

幾乎是跳起來向外疾奔。

“姐夫,等等我!”他健步如飛,小七也在後麵邊追邊喊,大天白日的,路人都朝他們兩個看。

可他才不管。一路狂奔進了明月樓,孟曉曉還在補覺,他也不避忌地索性拽她起來:“曉曉,我問你,正月初七那天,晚上我醉了之後可是有人來過?!”

孟曉曉被他鬧醒,睡眼惺忪地迷糊了好一會兒,陡然醒過神來。

“沒人……”

她顯然想隱瞞什麼。這下他急得都怒了:“你要敢哄我,你家那書呆子上京的盤纏我就不管了!”

素來很懂利害關係的孟姑娘當即瑟縮了一下,討饒了:“齊爺您別生氣,我也是不得已,女當家的厲害誰不知道?她每次來都給我些銀子,不許我說,照看過你她便走……”

他終於鬆開了手,呆呆坐在床沿。

是誅砂嗎?那些溫柔的,暖洋洋的觸感,他就算醉了也無法忽略的柔情?聽曉曉的意思她還不止來了一次?

她怎麼想的?為什麼從不曾露過分毫?

“這究竟是哪一出啊?”跟著來的小七在門口聽見了全部,一臉疑惑,顯然搞不懂這男女之間的彎彎繞。“要我說姐姐也真有意思,你這是上青樓呢,她還來看顧你,是不是改天叫她替你去死她也肯?還有……”少年忽然想起了什麼,“姐夫你爭著要做薛家的苦差事,是不是怕育不成花,上頭怪罪下來?”

他恍然大悟。

“你奪權是假,想替我姐姐頂罪是真。”

少年咧嘴大笑的樣子看得齊玄驍真想吐血,因為他無法反駁這說辭。

“真夠可以的,你們倆都能替對方去死,平日卻要鬧得那樣水火不容……”

小七喃喃著總結——

“你們倆都有病。”

他無言,不知道是不是該把這目無尊長的小子揍一頓。但是另一方麵,他又無法否認小七說得對。很顯然,他們倆都因著對方的緣故,病重。

(七)

誅砂這會兒還暫居在夢華別館,晌午與蘇內丞驗完賬她就徑直回那邊去了。

齊玄驍到的時候已近黃昏。

進了園子但見內裏已經修葺過,精巧雅致,他沿著小七說的僻靜小路進去,果然誰也沒遇見就直入了誅砂的屋子。

她正在鏡前,細描紅妝。隻是大約多年不化,手生,描得並不好,她看起來也正為此懊惱。

實在是太令人恍惚的一幕,他忽然有點明白了她從未透露半分情意的原因——他們都以為自己在對方心中仍是年少時的樣子,強硬古板,頑劣荒誕。而後又被安排在那樣一個尷尬的處境下,自然更加小心翼翼,那點心意,要藏得深之又深。

多傻,多叫人憐惜。看著誅砂拿毫筆蘸了些胭脂,在額心畫了個難看得要死的花樣,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嚇得筆都掉了,回過頭來見是他,一臉又驚又怒的。

而他就那麼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女當家到底偏過頭去,臉上染了一抹赧紅:“你來做什麼?”

“不來怎麼能看得到你將梅妝描成這德行?”他笑著走過去,在水盆裏絞了手巾,上前托了她的下頜迫她轉過臉來,然後輕輕地將那花樣擦去了。

“我家娘子是雲州薛家的當家,哪裏用得著描這些……縱不描這些,她也是最好看的。”他看著她笑道,心神一蕩之間,已經湊上前去,輕輕吻在她額頭上。

方才手巾擦過的地方還是冰涼的觸感,而他原本貼著她臉頰的指尖,這一刻也真切地感覺到那唇角微揚的弧度,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