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七身上搜出的簿冊丟在她麵前,看著誅砂臉色微變,他輕輕哼了一聲,想著在別人看來該是十分得意的樣子了……簿冊中記的是薛家的秘賬——生意做大了,總有些不好擺上台麵的東西。
誅砂自然知道此物的重要性,但是默然片刻,她看了看小七,還是搖頭:“我說的,都算了。”
他皺眉剜了那清秀少年一眼。
“由不得你。”最後,咬牙切齒地這麼說。說著他拽過總管,嚷嚷著要他去各家請長輩開祠堂,眾人都是一驚——開祠堂那便是要處理涉及薛家全盤利益的大事,眼下情形何至於此?隻是雖然是個倒插門的女婿,他在府裏說話也還有些分量,更不用說“朱砂紫袍”的事兒現在關係著一門的榮辱。於是大家夥覺也甭睡了,報信的報信,灑掃的灑掃。
天際泛出魚肚白的時候,祠堂裏聚滿了人,一幹長輩個個睡眼惺忪,打嗬欠打瞌睡的大有人在。可議事鑼一響,一下子全都兩眼圓睜,精神抖擻。
“到底是什麼事,大半夜的把我們這群老骨頭都弄到這兒來。”五叔公一頓拐杖,“玄驍,人是你召集的,你來說。”
聞言誅砂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頗有些驚訝疑慮,他沒理會,徑直上前向長輩們見了個禮,然後簡單扼要地將之前發生的事說了,眼見長輩們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最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本來當家愛偏著誰就偏著誰,也算不得大事,但這小子所作所為大不利於我薛家,當家還這麼一味偏袒,似乎不妥。”
他能感覺到誅砂的目光。長輩們開始低聲交換起意見,低語聲在高大的祠堂內回響,卻是變得更加混亂難辨。末了,眾人似乎達成了共識,一位長輩走到五叔公跟前小聲說了什麼。
五叔公看上去有點為難。
“誅砂,過來。”最終老者還是發了話,指了指神案前的蒲團,“在列祖列宗麵前跪了,老頭子有些話和你說。”
她依言過去跪了,五叔公也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起身走到她旁邊,一手扶在她肩頭:“可還記得你爹臨終所言?掌管家業首重為何?”
“不徇私情,不欺鬼神……”她輕聲道,似乎覺出了什麼。
五叔公點了點頭,又長歎一聲:“我們都知道,這麼些年你一個女兒家獨挑家業,實在是難為你了,好在玄驍這孩子是個能幹的,打明個兒起有些事能交代的便交代給他吧,你也歇歇……”老人顯然遲疑了一下才說出後頭這句話,“不用再穿這身男裝了。”
他看到誅砂的背影狠狠一震。下一刻,她猛地回頭,惡狠狠地瞪著他。
到了這會兒她該明白了吧?她素來是最聰慧的那個……又或者早在正月初七那天,五叔公無緣無故提起他的時候她就有過疑惑,隻是沒抓到過什麼證據又被朱砂紫袍的事兒分了心才沒留意——可這會兒一切已經水落石出——分明他與這群老家夥串通好了,要奪她的權呢!
他這麼想著,死命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想也知道多麼難看的得意笑容。
祠堂裏,靜得針落可聞。
“那誅砂……就多謝各位長輩體諒了。”良久,薛家的女當家慢慢起身,環視當場,如是而言。
(四)
昔年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的好戲大概也不過如此。誅砂應了交權後便離去了,他留下與諸位長輩商議些其他事宜,其中一件就是定下將小七暫時禁押在祠堂,待事務移交完畢再行處置。而就在商議期間,他聽說誅砂已經開始交代手頭的事。
他心神不寧。晌午時分,終於結束了與長輩們的談論,回轉府中,他卻聽說了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三日後,誅砂要前往城外的夢華別館靜修。
那是一處極偏僻的所在,說不定還有些年久失修,她這算是自我放逐嗎?可就算他想阻止也沒有立場,因為奪走她帶領薛氏一族的權力,將她逼入這個地步的人,正是他。
現在誅砂或許根本就不想見到自己。而他一向很識趣。移交之事辦得極快,正如五叔公所言,這些年他分擔了生意上的大部分事務,是以接手得容易。
三日後的黃昏,誅砂離府。這是三天來他第一次看見她……又或者,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看見身著女裝的她。一襲青裙,裙邊上繡著石榴折枝,上身罩了綠緞白狐裘的褂子,綰著好看的隨雲髻,鬢邊簪著一支藍寶掐絲的步搖。
他壓根就移不開眼。待離得近了,他還發現她唇上抿了薄薄的一層胭脂——雖未描眉抹頰,但她天生底子好,不消多打扮,就是十分的麗色。
心底,是長長的一記無聲的歎息。多久沒見她這樣子了?有沒有十年?還記得當年他無意中窺見她對鏡描眉時,那驚豔的心思。
她何嚐沒有過小女兒的情態,隻是也是那一次,她偷偷化女兒妝被薛老爺發現了,罰她雪天在園中背書,不背完不許進屋。那時他在旁看著隻著單衣瑟瑟發抖的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總有一天,要讓她隨心順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
隻是當他終於來到她身邊,卻是時移勢易,她已被薛家的一切束縛得太久,似乎再沒了昔日的情態。而他也是寄人籬下的身份,偏有個心高氣傲的性情。注定難成佳偶……
就這麼,互相折磨了這麼久……大約是互相吧,難說他在她心裏到底有幾許分量,或許曾經隻是個硬塞來的招贅對象,如今更是名聲狼藉的風流丈夫。
迎麵相向,誅砂的目光不曾向他這邊偏離分毫。隻在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齊玄驍,這麼些年,這是你幹得最好的一次。”他聽出了惱恨的意味,隨後便是腳步聲漸行漸遠。
而他許久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隻怕自己一邁步,就要脫力倒地。沒想到一直想要的東西,竟在此時得到了。她的稱讚,他一直想要的……再怎麼怨再怎麼恨,咬牙切齒喊打喊殺,他還是會希望她能用讚許的目光看著自己,肯定他哪怕一次,承認他不再是當年那個一無是處的頑劣少年。
所以一直努力著。然而得償所願,卻在今日。
少頃下人回報說誅砂已坐了馬車離府,他這才收斂心神,轉身就去了祠堂,開了禁室的門,隻見小七正在裏頭大嚼晚餐。見他來了少年把啃完的雞骨頭丟到一邊,笑嘻嘻地跳起來:“總算來了,可叫小爺好等。”
“你可以走了。”
少年點了點頭,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忽然又退回來,伸手向他:“爺的酬勞呢?”
“我還以為你忘了。”他冷笑,將一袋金瓜子丟過去,小七接了立刻抓出一顆來放進嘴裏咬了咬,隨即眉開眼笑,“齊爺真是爽快人,下回齊爺還想陷害什麼人時,可一定再來找我。”
什麼亂七八糟的……他不禁惱恨,若誅砂知道這少年真實性情如此,可還會對他和顏悅色?
可又能怨誰?是他在花會上找的小七,要他謊稱能育出“朱砂紫袍”,以此接近誅砂,演一出“引狼入室”的戲碼,方便他借機向誅砂發難。
隻是沒料到那天誅砂竟如此維護這小子……
他覺得嫉妒。那半多個月裏的相處,他在暗處看得明白,誅砂對小七,是真親近。可恨……
用了最大的毅力,他才克製住了轉身追上去,將人拽回來打一頓的衝動。
握著滿滿一袋金瓜子,小七喜笑顏開的,時不時捏出一顆來打量那金燦燦的光,就這麼誌得意滿地從薛氏祠堂後門走了出去,少年滿心滿眼都是手裏沉甸甸的荷包,等回過神來才發現有人擋路。
“我家主人有請。”四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排鐵塔似的攔在巷口,而巷子的另一邊是兩人高的牆。
他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很顯然,這相請,不去,不行。
(五)
三月初三,上巳佳節。昨日府裏頭已經打掃過庭院了,今天一大早就擺上香案,齊玄驍也換了正裝,準備迎接今日的客人。又或者,一切的終結。
臨近正午,客人姍姍來遲。
“蘇大人?”齊玄驍著實驚訝,因為來者地位之尊貴大大超乎他的預計——宮中的蘇內丞,總領後宮各坊部事務的大人物,為何來此?
“恭喜齊爺成了薛門的主事人。”曾有過一麵之緣的內丞笑得毫無破綻,但下一句話便叫他寒毛直立,“敢問齊爺那‘朱砂紫袍’可曾育成?”
真是單刀直入,他在心底苦笑,連個訴苦說難的機會都不給他。罷了,要來的終歸要來,何況這幾多排布,不就是為了這一刻?至少對方已認他是薛門的主事,那便好了。
“大人恕罪!皆因玄驍督導無方,‘朱砂紫袍’一種至今尚未育成!一概罪責,皆由玄驍承擔!”一口氣說出這句話,他仿佛撂下了千斤重擔,重重地喘了口粗氣。
然後是一片安靜。躬著身,盯著眼前的地麵,他覺得自己仿佛成了石像。
然後聽見蘇內丞笑了一聲:“沒成,那就罷了。”
“啊?”
驚訝地抬起頭來,隻見那位大人帶著笑說:“來時帝君說了,做個夢就心心念念的,豈不荒唐。”
太過輕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