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妃繡掌心蓮(3 / 3)

我不禁皺眉,這不是異域酒坊中所流行的酥骨舞,如此難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兒,憫妃卻敢拿來汙了聖目!

憫妃隻是輕嗤一聲,湄嬪好博學,竟也識得這酥骨舞。不過汙不汙聖目的,那不是你說了算。

眼看著那女子一扭三顧,很快就攜著絲綢如練跳到皇帝跟前。憫妃適時起身,今兒個時辰晚了,皇上也困了,我們便散去吧!

所謂賢妃,大概就應該是這個樣子。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一幹姐妹無不動怒,我亦覺悲涼。

水鳶剛走,皇帝便輕易就被一名舞姬所迷惑。忘記了,今天的主角本該是頭一次陪伴皇阿瑪過中秋的小阿哥。也忘記了,水鳶是如何拚了性命替他生下孩子。

更不會記得有我,水鳶千叮萬囑要他善待的女子。

夜涼如水,我不自覺地攏緊鬥篷,恐怕,往後的日子隻會更冷,更寂寞。

眼淚湧出來模糊視線,腳下一絆,整個撲出去。還好,一個小公公眼明手快扶住我,才不至於受傷。

你是哪個房的公公?本宮該賞你。

奴才分內之事,不敢討賞。

這聲音,我猛地掀下他的帽子,果然是那張熟悉的臉。蘇白。竟是他。

[玖]

卻已不是當初的蘇白。他的目光不再是當年絲柔一般,那裏麵藏了刀,刀刀要割我的心。

我知道你恨我。

他笑,目光卻是堅硬如鐵。我難道不應該恨嗎?若不是因為這恨,我就不會還留著這口氣,自殘此身進宮為奴,隻是為了問你一句。

你想問什麼便問吧!

他怔怔地看著我,似無限思念,又似無限懷疑,他說,水湄,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不。我從未變過。從一開始我就立誌要進宮的。我不想此生都隻活在水鳶的光環下,不想做個暗地裏不為人知的影子……

他忽然拽住我的手腕,那樣用力,好似要將我的手腕捏碎。

他說,水湄,我曾經那麼愛你。即使水鳶在我麵前哭得那麼傷心,可我還是對她講,我喜歡的隻是你,我想娶的人隻是你,我還求她,幫我得到你。

他說,我卻不知道,你心裏從未有過我的位置。

說完他快步消失在夜色中,我癡傻地站在原處。疑心自己所見的一切都是幻覺。直到太醫來告訴我,他查到水鳶的那碗安胎藥中確實有紅花,隻是分量微小,水鳶應該是從懷孕開始就一直被人下了藥,而不自知,才會在快要足月時早產,造成大量出血,極可能母子俱亡。

果然,好精巧毒辣的心思。憫妃也知道我未必會以自身榮寵出賣親姐姐,所以她早早就做了兩手準備。若我掉入陷阱,便可利用這事將我一同除個幹淨。

太醫領了身邊小公公到我麵前道,這是奴才新收的徒弟,名為小蘇子,娘娘若有吩咐大可叫他傳話。

小蘇子乖巧地向我請安。

蘇白。小蘇子。小蘇子。蘇白。我笑著喚他起身,你若無事,便常來看看小皇子吧!他睡覺時有些驚悸,你既然是跟著太醫的,該也懂些藥理。

是。他恭敬作揖,目光終於有些往日裏的柔和溫存。

[拾]

蘇白抱著小皇子站在後院曬太陽,在太醫的囑咐下親自調配了乳羹喂給嬰孩小小的嘴裏。午後的陽光溫潤暖人,我倚在榻上遠遠地瞧著他們,不可抑製地想,假如我不曾一意孤行地入宮,是否此刻,水鳶還是宮中的寵妃,而我與蘇白已經有了乖巧可愛的孩兒。

那麼蘇白是否會更為疼愛我們的孩兒,給它做衣裳,教他學走路,等到他大一些,便帶著我和孩子一起去采蓮子。

可是我永遠都不會告訴蘇白,我後悔了,我忽然很想很想跟他回家去,拋下這天家繁華,回到屬於我的臂彎裏去。我忽然想起,成親之後每個夜他都會將手臂放在我的枕下,夜夜如此。這樣,我半夜心悸驚醒,他都能第一時間攬我入懷。告訴我,別怕,有他在。

我自詡聰明,卻到這一刻,才明白我不該疑心蘇白對我的感情。更不該為遮蓋我自己的野心,而懷疑他與水鳶的清白。

是何時,日頭西斜,涼意浸染。我冷得打了個哆嗦。

一方軟被適時蓋上來,我扭頭,蘇白自餘韻裏笑容清淺,湄嬪娘娘,當心著涼。

我鼻子一酸,隻覺得涼意肆虐,伸手想要再抱抱他,我的夫君。

宮女慌張地腳步截住這一切,小主,皇上……皇上要您立刻前往沁安殿。

什麼事?

那個舞姬喝下太醫院送去的一碗蓮子湯便中毒死了,那些太監宮女們都說,蓮子湯是您叫人送去的。

[拾壹]

不知道為什麼,人總要到無可挽回的時候才會想起一些東西的珍貴。

比如從小到大一直護著我的水鳶。每次我和蘇白挨了打罰跪,她總會半夜裏去廚房偷吃的拿來。每次我忤逆母親,做出有傷顏家顏麵的事情,她總是會哀求母親不要過分懲罰我。她總是親手做蓮子粥給我吃。她總說蓮子傷我,所以總吩咐蘇白剝來給我。她隻是長得美了些,我卻認為這是她欠我的理由。

還有蘇白。我從不曾看清過他對我的感情。我從不知道是他求了水鳶,才會有當初的安排。我卻以為是水鳶與母親嫌棄極了我,才會將我配給蘇白。

我自小備嚐外人白眼,便也如此揣度唯一待我好的人。

入宮後,我算計別人,也被別人算計。沒關係,願賭服輸。我看著滿屋子指認我的宮女太監,以及將得意藏於眼底深處的憫妃,隻覺得厭倦。

湄嬪啊湄嬪,你即使不喜歡舞姬,又何必下這麼重的手。她雖然出身卑賤,卻也是眼下皇上最寵愛的人,你怎麼可以……唉,憫妃重重歎口氣,又憐又氣的模樣不輸戲台上的名伶。

那麼,皇上信嗎?我望向他,那個眉頭深鎖的男子,數月不見,他又老了這樣多。

事實俱在,你叫朕如何信你無辜!

嗬。我笑出聲來。憫妃連忙命人把我關入慎刑司,嚴刑拷打,方能吐露真言。這聲勢,宛如皇後一般。

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隻求皇上憐惜皇子,好好將他帶大。

誰知,蘇白橫在我麵前。

他說,皇上您錯怪湄嬪娘娘,蓮子湯是奴才親手做的。

說著,他伸出雙手,仔細看,便能發現他指甲發炎紅腫,是剔除蓮心時過敏所致。

他還說,指使他的人正是憫妃。不僅如此,他還一並說出了水鳶真正的死因。

他就跪在我左側,不過一個轉身的距離。可我卻明白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觸碰到他。

我不知道蘇白究竟蟄伏於宮中多久,卻明白當他說出這些話,無論皇上信與不信,無論憫妃是否被治罪,他都難逃一死。

蘇白,值得嗎?

我拋棄你在先,傷你心在後,你又為何還要這樣待我,為何?

[拾貳]

皇帝眯著眼思索了很久,直到奶娘把小皇子抱來,告訴我他哭鬧不止,非要我來哄才行。

也許是小皇子的哭聲令皇帝想起了水鳶。

朕相信,湄嬪不是這樣的人。水鳶的親妹妹不會做這樣的事。

憫妃,行事不正,廢黜妃位,降為貴人。今日所有指證湄嬪的宮女奴才一律杖斃。

小蘇子護主有功,該賞。

我以為這件事終於完結。蘇白扶起早已跪得麻木的我,輕聲地寬慰我,沒事了,水湄。

水湄。這個名字太過遙遠。蘇白,答應我,不要再為我涉險。

他點點頭,今天的事他確實有參與其中,也是他向憫妃提出用蓮子粥。他一早就做好了準備要讓憫妃自食其果。我卻不知道,他的手碰到苦澀的蓮心就會過敏。原來過去他也是如此忍受著替我與水鳶采蓮子、剝蓮心,我不知道的事情竟這樣多。

他說,水湄,今日就算我死。你也不要自責。從我見到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自己來到世上,便為了來尋你的。

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水鳶、蘇白一起采蓮子。泛舟湖上。陽光燦爛。蓮香沁人。可是撲通一聲,水鳶掉了下去,緊接著蘇白也掉了下去。

隔日,我從皇帝口中得知小蘇子失足落井的消息。

皇帝用力鉗住我的下巴道,若想要做他的寵妃,就要拋卻前塵。

次年,小皇子滿周歲。我被冊立為皇後。

那也是個無比晴好的天,我穿著繡滿鳳凰的宮裝,頭戴鳳冠,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皇帝牽著我的手,在我耳邊道,我的容貌越來越像水鳶。

我歡喜地笑,另一隻手兀自握緊。

百官們不知道,皇帝也不知道,我手心裏握著的一朵蓮花。

是蘇白死的那個晚上,我一針一針繡在左手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