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妃繡掌心蓮(2 / 3)

水鳶微笑,目光柔和得如同池麵熒光,為何要離開。這樣靜這樣冷,反倒讓我想起許多舊日溫暖……

可是阿姐,我卻不想陪你永居冷宮。

[伍]

我再見到憫妃,是數日後被她召去宮中。

宮殿華美精致,富麗堂皇。連一壁香爐,一麵窗花都生生透著天家貴氣。與阿姐所處之地,何止天淵之別。

這是今年皇上新賞的碧螺春,水湄,你也嚐嚐。

我略品一小口,恭謹道,娘娘今日召我來此,不隻是品茗吧?

憫妃微笑,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

你想承寵,本宮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隻不過,天底下可沒有白撿的便宜。

不想她竟聰慧至此,我隻作無知,憫妃娘娘何出此言。

哼,你不用瞞我。那日在冷宮,單看你阿姐隻一身青白如素,而你卻豔若雲霞,本宮便知道你進宮另有目的。

那娘娘以為,我此行可有勝算?

見我不再遮掩,憫妃不由得粲然一笑,那就要看你願不願意與本宮做個交易。

從憫妃宮裏出來,我袖中多了兩件東西。一顆香粉末,以及一枚落胎丸。

前者助我迷惑聖心,後者助她踢開絆腳石,如此昭然心思,我卻不曾知自己的私欲敗露得這樣徹底,徹底得會令憫妃認為我會受其擺布。

回來時還未踏入殿中,便聞到熟悉的粥香。是我自小就最愛吃的荷蓮子粥。因母親心疼阿姐,並不許她染指廚房。可也奇怪,阿姐偏愛下廚、女工這些母親眼中下等人的活計。

第一次吃到這粥,是在十三歲。那年後院荷花開得極好,花紅如火,碧色無邊。那一年,蘇白甫入府中,成為我和阿姐的伴讀書童。卻常被阿姐與我拉出去玩,每次父親都勃然大怒,阿姐有母親護著,所以受罰的總是我和蘇白。

挨了打之後,便麵向牆跪著。我還記得蘇白哭著問我疼不疼,而我隻是癡癡地望著眼前的高牆白瓦,思索著何時才能離開這個家,遠走高飛。

如今不知道算不算成真,我盯著阿姐為我盛粥的手腕,她的肌膚與粥渾然一色,白糯喜人。

怎可勞煩阿姐,不,我該稱貴人小主。我奪過她手上的碗勺,扶她坐下。

有什麼要緊,如今我身處冷宮,你能來陪我,我已經很滿足。你放心,待我孩兒出生,你便可回去與……蘇白好好地過日子。

嗯。我敷衍地答,握湯勺的手指分外用力。

那晚阿姐早早便睡下,直至半夜被一陣濃煙嗆醒,方才發現自己身處火光之中。而我,奮力背起她衝出了冷宮。

[陸]

那場火很快就被撲滅,可我清清楚楚看見了,火燒到了皇帝的眼睛裏,他攔腰抱起被濃煙熏至昏厥的姐姐,大聲地喊太醫。

重華殿內,阿姐安詳地睡在合歡帳中。仿佛一切都不曾改變,她依然是皇帝寵愛的顏貴人。不同的是,此時此刻皇帝輕撫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無限愛憐。

等他察覺到我時,我捧著茶杯的手指已經泛紅。

水湄不是有心打擾皇上,請皇上恕罪。我故作驚慌地跪倒在地。宮裏的人不知道我是誰,也沒人替我換身衣裳。因此他眼中的我,當真狼狽。

不過,也隻有這樣不堪入目的狼狽才能襯托出那味香粉的滋味。是了,我隻用了香粉,卻將那粒落胎丸投入火中。

手指怎麼紅得這樣厲害?

這是給皇上沏的茶,不敢叨嘮皇上,所以……

你就一直捧著?可不要燙壞了。他接過茶杯,看見我手指上殘留救阿姐時留下的傷痕,不覺皺了皺眉頭。

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

水湄。顏水湄。

哦?可是所謂伊人,在水之湄的湄。

皇帝輕輕一笑,胡須隨之翕動,無限高遠威嚴,亦無限陌生。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失望,而不是期待已久的驚喜。

顏貴人身懷有孕,不宜侍奉聖駕,其小妹水湄,性情溫良,適逢其會,救長姐有功,特納入後宮,冊為常在,陪伴朕旁。

三日後,公公來到重華殿宣旨。

我跪謝隆恩,回頭去看水鳶,她不可置信,跌跌撞撞地撲上來,水湄,你要置蘇白於何地?

漢朝有王美人,唐代亦有楊貴妃,都是再嫁之身,我有何不可?況且,此刻休書該到蘇白手中,我是斷斷不可能再回去做他的妻子。

水鳶怒極攻心,昏厥過去。而我懷抱聖旨,隻覺得沉重異常。

一月後,我已成為龍床上的新寵。即使位分不高,那些素日裏跟紅頂白見風使舵慣了的奴才,見到我比那些不受寵的妃嬪倒是謙卑恭敬百倍。

就連憫妃再見麵時,也不得不給我幾分薄麵。

那日,秀華閣聽戲,憫妃特意將我的位置安排在她身旁。此舉,更令那些對我驟然得寵而恨之入骨的妃嬪們更加嫉妒惱怒。

妹妹這局欲擒故縱的戲倒是唱得極好,連本宮都沒看出來,你容貌平平,倒是這般伶俐得令人厭惡的人兒。

承蒙憫妃娘娘不棄,才有妹妹今日。難道姐姐入宮十載還不懂得嗎?承寵何必在於長相,隻看皇上喜不喜歡罷了。我狡黠一笑,宮裏的女人最是禁不住被旁人妄議年齡,憫妃果然一時沒忍住一個茶杯砸了過來。

聽聞妹妹最愛替皇上捧著茶盞,怎地這會兒接不住本宮的?那麼這點子熱茶,還請妹妹笑納。

我跌在地上,狼狽一如當日逃出火場。

上次的火是我自己放的,此刻的羞辱亦是我本該承受。但我想不到,扶我起身的是水鳶。

你不怪我?

水鳶的肚子越發大了些,春光無限旖旎地撒在她身上,倒顯得更加清瘦。你是我妹妹,我自然不會怪你。也許是我錯了,錯在我為了成全蘇白而不顧你的意願。

也罷,也罷,事已至此,阿姐必會助你一臂之力。望你得償所願,恩寵不絕。

[柒]

是後來我才知道,自我承恩那天起,蘇白便失蹤了。水鳶一直瞞著我偷偷打探他的消息。後來有人在河邊發現男屍,被浸泡太久容顏難辨,但有人說那便是投河自盡的蘇白。傳言悉數落入水鳶耳中,我方才明白水鳶是自那時起便對這世間萬物再無眷念之心。

但願我腹中之子,可保你恩寵不衰。水鳶說這句話時正在服一劑安胎藥,我握著她的手說不出話來。

她絮絮地告訴我,從小她就喜歡蘇白。喜歡他寫一手好看的字。喜歡他蹚水去采來蓮子時,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珠。喜歡他眼睛裏的笑意。盡管他的笑從來不是為她。

我永生都難忘那個染血的黃昏,水鳶痛苦的呻吟聲宛如刀刃劃在我的心上。

太醫說她因誤食了傷胎的藥物導致氣血兩虛。如今,形勢凶險。母與子隻能保住其一。

皇帝悲痛欲絕,勒令太醫一定要保住水鳶的性命。

然而水鳶極力反對,她氣若遊絲卻堅如磐石,請求皇上,務必以龍裔為重。

於是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宮女捧著一盆又一盆的熱水進去產房,再捧著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來,血腥氣布滿整個皇宮。

嬰兒的啼哭聲劃破最後的寧靜,皇帝仿佛一夜之間蒼老十載,鬢發微白,眉宇深鎖。他親自抱著孩兒去給水鳶看,眼淚蓄在眼眶裏,那是一個天子能夠顯露於人前最大的悲慟。

他說,鳶兒,你看這孩子她眼睛多像你,長大一定是個漂亮的皇子。

水鳶的臉色蒼白如紙,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隻是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皇子,又指了指我。皇帝連忙握住她的手指,金口玉言道,水鳶,朕答應你,將皇子抱給水湄撫養,朕答應你,定會善待她們二人。

如此,水鳶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

隻有我看得分明,她嘴唇微微動了動,那兩個字是,蘇白。

那晚風很大,呼呼地吹進屋子,我不許宮人關上。隻是這樣一直站在那裏,就像許多年前一樣,我與阿姐從私塾下了學便慫恿蘇白和我們一樣逛集市,第一次經過皇城大門那天,風也是這樣大,我對水鳶說,我好想進去看看裏麵是怎樣一番金碧輝煌。

她卻摟緊了我,笑道,那裏麵恐怕風更大,也沒有姐姐這樣幫你擋著,可是要凍壞人了。

淚不可抑製地湧出來,很快就被風吹散。

[捌]

水鳶入葬後,我私下許以重金,請太醫暗中調查水鳶驟然早產一事。

皇子滿月那日,我成為重華殿的主人。皇上新封的湄嬪。較之我初承寵時更加風光無限。也因為有了子嗣,我的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語。

當時宮中有子嗣的妃嬪也不過三四人,不是年老色衰,就是像憫妃這般,雖風韻猶存,卻也是後繼無力。

後位仍舊空懸。

我卻知道皇帝早已屬意於水鳶,一個帝王最隆重的寵愛便是如此了吧。許她以高位,許她以權勢,許她以承諾。

中秋家宴,滿月當空,憫妃打扮得格外素淨,唯有那支從不離頭的鳳凰步搖,熠熠生輝。一切安排得恰當好處,當她拊掌,便有一名異域打扮的女子光腳起舞。她的身段比蛇更柔軟,眼波更勝美酒香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