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陽呆呆望著那塊糕點,接過去後垂下腦袋,狀若無意地問:“言懷慣用左手嗎?”

“是啊,怎麼了?”言懷問。

栗陽搖頭,再不作聲。夜幕降臨後她照例等在窗前,啞巴知道她心情不好後每日都會來陪她,也照例是站在窗外,無論風霜雨雪。

他今日來得遲了些,舉手投足間隱隱有酒氣傳來,蓑衣鬥笠之上遍布了雪花。栗陽讓他進屋子裏他卻執拗地搖頭,她沒辦法,隻好端著火盆放置在窗欞上,與他說話。

“你冷不冷啊?”栗陽扶著火盆,橙紅火光倒映在她眼底,是跳躍也生動的暖意。

啞巴擺首,便又聽見栗陽提及言懷:“言懷今日和我說,叫我跟他走。他說願意娶我,願意辭官和我歸隱山林,他說他喜歡我。”

啞巴的身影晃動了一下。

“他人很好,和他在一起我也很開心。”她仔細地分析,“其實我不傻,我喜歡葉聆,到底是喜歡他什麼呢?我覺得我喜歡的隻是那個我熟悉的也喜歡我的葉聆,不是如今這個睥睨天下的倨傲帝王,而我一腔熱情,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踐踏,換了誰也不會甘心。”

“我小時候很頑皮,但其實沒人知道那隻是因為我想要贏得更多的關注。隻有葉聆,他見我第一眼就一針見血說我是個沒教養沒人愛所以才行為放肆乖戾的小孩。你看,多神奇,他那時候不過也才十五歲,卻一眼就看穿了我。所以我喜歡他。”

“如果換成另一個人那樣靠近最真實的我,大約我也會喜歡上他吧!”栗陽轉身去拿酒壺,“我想明白了,對葉聆啊,隻是那些不甘心的執念,隻是對那段好時光的不舍。而人總是要往前看,總是沉迷在過去走不出來,會很累。”

她將酒盞遞給啞巴,啞巴竟然破天荒地接在手裏,與她一杯接著一杯地縱飲。栗陽喝了酒話明顯多了起來,她噙著溫婉笑意絮絮叨叨給他講她和葉聆的初見。

那時她十歲,為了準備葉聆登基的諸多事宜,她被父親從珂州帶到京城來。初見葉聆時她正偷偷摸摸從禦廚那裏偷母雞,她覺得那些雞被殺掉很可憐,就每天都去偷兩隻藏在自己房間裏,某天竊喜著貓腰偷雞時,衣領被人從身後一把提起。

少年葉聆小大人般擰眉,質問她:“你是哪家的小孩敢這麼放肆?”

葉聆長得可真好看,她色心不改沒臉沒皮地跟在他身後混,熟識後才知曉原來他那副嚴肅模樣都是裝出來的,某天和她打賭輸了親自去偷了一隻母雞送給她。

他們互相詆毀互相損罵,偶爾還會打起來。但隻要半日不見對方,不是她偷偷去找他,就是葉聆裝模作樣晃來逗她。她還說長大要給他做新娘,卻被葉聆滿口拒絕:“不行,你沒有母儀天下的氣質,讓你當妃嬪我又會舍不得的。”

她倒無所謂,表示自己不介意名分這種東西,葉聆見她不在意很是不悅,嘲諷的話便從嘴裏冒出來。兩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吵起來,隨後演變成了廝打,栗陽狠狠踹了葉聆大腿之間一腳,把葉聆踹得當下便冷汗淋漓麵色蒼白,被禦醫抬走後過了許久才又出現。麵對歉意的栗陽毫不在意地擺手,玩笑道:“你可真是心狠手辣,踹哪裏不好非要踹我的命根子。”他在她耳邊低聲道,“那就懲罰你長大後嫁給我做娘子。”

嫁妝便是他上樹去給栗陽捉她要求的九十九隻知了,廢寢忘食地捉了四五天,某日清早卻被慌張趕來的宮人拉走。那日可是他登基祭祖之日,差點因為給她捉知了誤了時辰。

葉聆讓她在原地等他回來,她卻在中途便被父親派來的人接走。

一晃便是五年。

栗陽喝得太多,頭暈目眩躺在地板上,啞巴也喝得微醺,跳窗將她抱起放在榻上。她拉住他手不讓他走,他也沒再拒絕,酒意放大了所有隱秘的愛意,他伸手遮住栗陽的眼睛,將鬥笠和蓑衣取下,露出蒼白尖削的下頜。

他湊過去親吻她,栗陽起初還微微掙紮,被啞巴壓製後便不再反抗,反倒攬上他的脖頸將自己推給他。她迷蒙中想看一看啞巴長什麼樣子,卻始終被啞巴捂住雙眼。

窗外無聲雪落,火盆裏有細微的聲音,除此之外便隻剩二人漸漸加重的喘息。

栗陽唯一的記憶,便是那人的體溫很涼,手指也涼,嘴唇也涼,唯有落在她唇邊的汗液是滾燙的,燙到她為之戰栗而心悸。

她此生都不會有機會知道,那些滾燙全是淚滴。

言懷在次日沒有出現,隻跟在他身旁的侍童偷偷跑過來和栗陽說:“陛下放朝後私自召見了少爺,不知說了什麼此刻都沒有出來。”

栗陽有些慌,怕葉聆知道了言懷每日來探望她的事情因此責難他。惴惴不安了一日,餘暉落下時她便等在了窗前,絞著手指,念及昨夜那並不清晰的旖旎,雙頰緋紅。

啞巴準時出現在了窗前,蓑衣鬥笠頎長身影,帶著滿懷的風雪和涼意朝她而來。她目不轉睛盯著他瞧,忽而問了一句:“啞巴,能讓我看看你的模樣嗎?”

默然良久,啞巴方才慢吞吞取下鬥笠,倒映在栗陽瞳孔裏的是那張熟悉的臉。

栗陽怔忪地盯著他瞧,眼裏泛起濕潤的光澤。在言懷眼裏湧起強烈的擔心和忐忑時破涕為笑,忽然朝著他伸出了手臂:“啞巴,我跟你走。”

她還是更習慣叫他啞巴,在每個寂靜孤獨的長夜安靜陪伴她的啞巴。他不會說話不會笑,也不能給她擁抱和安慰,可他為她劈柴生火,為她蓋上棉被,為她修葺房屋。他像是她少時幻想過的收鞘還鄉的俠客,將所有無聲的深情全部供奉給他的姑娘。

而往後漫長的一生,她會在他的深情裏喚醒那些粉碎的愛意,在他的目光注視裏找到有意義的重生。她總會忘記所有關於葉聆的種種,再擁有不辭冰雪為卿熱的勇氣。

言懷便笑了,握緊她的雙手將她抱緊。

他永遠不會告訴栗陽,今日葉聆告訴他的那個故事。

有個冷漠的帝王,會在夜間披上蓑衣鬥笠到他心愛的姑娘窗前給她靜靜的慰藉。為了掩飾自己,吃力地練習左手使劍,不說話也不微笑,不伸手也不擁抱,就這麼看著她,為她的開心而開心,為她的難過而難過。

也曾有幸能在酒意微醺後親近他心上的姑娘,萬千難言之隱如鯁在喉,落在她麵頰上的吻卻溫柔。隻是所有的故事也隻能到這裏了,他隻是那個藏在鬥笠下的啞巴。

與栗陽廝守一生的人不會是他。

言懷記得自己握著拳頭恨聲問他為什麼。葉聆是怎樣回答他的呢?他說起了十六歲時栗陽剛剛離開後不久,他父皇薨逝,母後卻一滴眼淚也不落。

他不解,而母後給他的解釋是冷冰冰的一句:“我和你父親沒有感情,所以當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身影和聲息了,我也不會為之難過。”

她說:“聆兒,你們葉家祖宗當年打天下,惹得本來太平的天下生靈塗炭。大約是報應,大約是詛咒,縱觀這些皇帝,無一不是二十出頭便病逝。他日你若有喜歡的姑娘,定要忍著不去給對方感情和希望。你隻能陪她那麼短短一段路,而她卻還要獨自苟活那麼久。”

葉聆不懂,隻是母後聲音裏濃重的悲哀讓他同樣心有戚戚。他問:“我會很年輕就死嗎?”回答他的是母親哀傷不忍的目光。

後來他渾渾噩噩地立後,聽從母後吩咐快些有個子嗣。然而禦醫的診斷卻讓他徹底下了決心。年少時受的傷,可能會讓他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

他並不怪栗陽,隻是終於決心放棄與栗陽久別重逢的機會。

“我不想她難過,所以我一定不要她愛我。”

葉聆在他二十三歲生辰時下令,待他死後,屍骨不用移至皇陵,隻需埋在皇宮西角的一棵大榕樹下便好。無人可令他改變主意,亦無人知道緣由。

葉聆卻記得那是自己登基的那天。

他被宮人匆匆拉走,回眸笑嘻嘻地叮囑栗陽:“在原地等我回來。”

十一歲的栗陽愛穿黃色的衫子,正忙著揮手去驅趕那些細小的昆蟲,聞言朝他露出盛大而明亮的笑容,目光溫暖而柔軟:“你去吧,我等著你。”

而等他馬不停蹄趕回來已是日暮時分,焦急地左顧右盼找了一圈也沒有栗陽那活潑的身影。一旁的宮人告訴她,栗陽被她父親派人接走了。

葉聆失魂落魄地捧著那隻未滿九十九隻知了的瓷瓶,爬上了那棵大榕樹。大榕樹很高,他爬上最頂端便望見了北麵那個名為“沉香亭”的涼亭。

有馬車在那裏休整,他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栗陽父親的車馬。

本來酸澀的心情在知道栗陽就在那裏後微微湧起了甜蜜,他安慰自己不用著急,等栗陽長大了他就娶她做娘子,而他先學習做一個不會被栗陽詬病的好皇帝。

他怎會知道那是他這一生最後一次毫不掩飾對栗陽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