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瓶已然碎裂,那耗費了她三日光陰的九十九隻知了就這麼被摔在石板上。日頭很烈,照得她睜不開眼,卻不知是因為眼淚還是刺目的日光。

葉聆揮開她還攥著他的手,厲聲粉碎她那些不切實際的期望:“是,我是給你捉了九十九隻知了,甚至為了給你捉知了誤了原定的登基時辰。我也和你約定過以後一輩子都要在一起,但和你約定時我十六歲,十六歲和你說那些話做那些事的葉聆已經消失了你知道嗎?你難道要因為我少時一句玩笑話,就要這麼執著一輩子嗎?”

栗陽都聽在耳裏,心底那些仗著回憶可以肆無忌憚的勇氣一點點地灰飛煙滅。她頹然地在葉聆麵前蹲下,捂住自己的臉死命搖頭,如何都不能相信。

“可是,可是你畢竟說過啊?你說過的話怎麼可以不認賬呢?”

葉聆狠心扭過臉去,垂下雙眸啟步離開,卻不防被栗陽一把抓住,她仍是不死心,哪怕被拒絕到這個地步依然不放棄:“我不要走……”

她每個字都很輕,像是哭泣和難過已經花光了她所有氣力。葉聆情不自禁回眸,對上她那雙依然有光芒躍動的瞳孔心底一窒,放佛被針尖紮了一般迅速轉首。

寬袍下指尖狠狠掐住虎口,疼得他不得不悲傷麵對這清明的殘忍。

“你可以不走,但是寡人這一生,都不會再踏進這裏半步。”

整座皇宮在短短一日之內便悉數知曉了栗陽所在。

頂替表姐舒攸進宮,惹來聖上大怒,未經寵幸便被打入冷宮,並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方圓幾裏乃至花草樹木都被移植,栗陽所居之處徹底成了僻靜冷宮。

葉聆態度明晰,他不會接受她,若她一直不死心,那便在這方寸之地枯守著,哪怕她等紅了眼熬白了首,他也不會回應她哪怕那麼一丁點的熱情與愛意。

所謂回憶,過去便是過去,她抓住不放,而他早已棄如敝屣。

好在栗陽還有那隻行將就木的母雞,夜晚將至啞巴偶爾也會前來聽她傾訴一些心裏話,雖然他們都不會回應她,也不會告訴她應該怎麼辦,但栗陽總算不是一個人。

她可以堅持下去。她想讓葉聆看到,即使窮途末路,她也不會放棄。

後宮紛亂,就在眾人很快將栗陽拋之腦後時,栗陽蕭條的院子裏光臨了第三個不怕死的人。是那日她在荷塘邊救下的宮女的哥哥,聖上欽點的金科狀元郎,麵如冠玉笑似春風,偏偏性子靦腆,說上一兩句話便會不由自主地臉紅。

言懷每日下朝後都會尋機出現在她門前或是後院,拍拍跳進來時狼狽摔倒蹭上的草,赧紅了臉跟她說話:“今日……今日給你帶了畫本,給你解悶。”

栗陽很是感激他的出現,因他總能帶些她需要的東西給她,有時是好玩的物件,有時是美味的零嘴。雖說是為了感激她當日對家妹的救命之恩,但他卻做了更多,也正是因為他做的這些,讓栗陽少了去想葉聆的時間,笑容也多了起來。

“你不怕被人發現惹皇上不悅嗎?”栗陽愛不釋手地摸著那本裝訂精致的畫本,“再怎麼說,我也是個棄妃,你這麼每日來……太冒險。”

言懷連連搖頭,他一緊張說話便會結巴:“不會。最近皇上忙著興修南方水利,後宮由皇後打理,她們沒有空閑來關注你的,真的。”

栗陽瞧他那副笨拙的樣子,無端也是心軟,便也不再拒絕他的好意。夜深後啞巴再來,她一改往日愁雲慘霧的模樣,興衝衝又滿是感激地給他說起了言懷,還興致不減地拿了那本畫本給他瞧,卻被啞巴迅速避開。

啞巴不會說話,也從不靠近她,更是對栗陽的觸碰避之唯恐不及。往往他會站在廊下,與栗陽隔著窗子交談。倒也不是交談,始終是栗陽自顧自地說,他一言不發地默默聽著。

可是他又會做一些言懷做不到的事情,比方說給她砍下院中的枯枝為她生火,給她修葺下雨天便漏雨的廚房,給她帶一些樣式新奇的燭台,照得她整個臥室熠熠生輝。

“啞巴啊,雖然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但是多虧有你們呢,爹說做人要懂得知足,我此刻就覺得挺知足的。守在葉聆身邊,哪怕看不見他,有你和言懷這麼好的朋友,嗯,還有母雞。對了,你看過我的母雞沒有?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抱它過來給你看。”

母雞近來越來越貪睡,羽毛也沒了往昔的鮮豔色澤,耷拉著腦袋看起來很讓人擔心。栗陽將它從窩裏抱起來,輕輕晃了晃它,但往日總會睜開眼睛看著她的母雞,此刻卻依然毫無動靜。栗陽再晃了晃,它依然無動於衷。

栗陽慌了,抱起母雞便拔足狂奔去找啞巴。然而窗外已經沒有啞巴的身影,栗陽未經停留,開始抱著母雞往外跑。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隻是想要找到葉聆。

他可以不喜歡自己,可以討厭自己,但拜托他,請幫忙救回她的母雞。

如果連她的母雞都離開了,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憑借什麼支撐過去那段記憶。

葉聆已經歇下了。

提著宮燈守在帝王寢殿門前的宮人這麼告訴她,那內侍望了她一眼:“您還是回去吧,趁皇上不知道您從冷宮跑出來。再說皇上他,不會見您的。”

她被攔在門前,侍衛捂住她的嘴以防她喊叫,掙紮間那隻母雞從她懷裏跌落在地,墜地的聲音那樣安靜,一絲掙紮和痛楚都沒有。

栗陽蒙了,瞪大眼睛望著那隻絲毫不動彈的母雞。

內侍瞧她可憐,忍不住出聲提醒:“這母雞大約是死了,瞧著羽毛都脫落了。”

栗陽聞言忽然劇烈地掙紮起來,侍衛不敢對她拔劍,她仗著這一點咬上了攔著自己的侍衛的手,在他們吃痛鬆手的瞬間蹲下身抱起那隻毫無聲息的母雞。在眾人未回神之時,大步奔過去用力捶打那扇避之不見的門。

身後宮人很快將她拖住,捂住她的嘴,以防她泄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然而不出片刻,寢殿內的燈火倏然亮起,栗陽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那扇門。

葉聆到底是見了她,他黑發未束,懶散姿態一覽無遺,目光似乎並不是那樣銳利冷冽。栗陽本欲脫口而出的請求卻在目及他身後尾隨而至的皇後時哽在了喉嚨裏。

他問在外守夜的宮人發生了何事,那宮人麵露難色地看了一眼不遠處形容狼狽的栗陽,低聲道:“她來請求陛下救活那隻母雞。”

葉聆的目光便落在了那隻母雞上,有那麼瞬息舊時光和回憶撲麵而來叫他有那麼片刻的迷惘和屏息,他回眸去看眼眶通紅的栗陽,呼吸一窒,腳步挪動就要往前移。

但他到底還是停住,停在了那隻母雞旁好整以暇地問緊咬下唇麵色蒼白的栗陽:“你要寡人救活這隻雞?”話語裏滿是譏誚與諷刺。

不見栗陽回應,他擺手:“去叫禦醫來,看看這隻雞還有沒有得救?”

侍衛鬆開鉗製住栗陽的手,任栗陽呆若木雞地癱坐在地上。禦醫在隨後趕來,固然為一隻母雞診治實屬荒誕,然他還是老實答:“這隻雞……應當還有救。”

栗陽眼睫輕顫,猛然抬頭望向葉聆,眼裏悉數是濕潤的哀求。

葉聆卻將目光避開落在別處,短暫的沉默後他促狹一般道:“既然還有救,那寡人便見死不救吧!聽見了嗎?誰都不許救這隻雞。”

栗陽不可置信地瞪視他。

葉聆轉身,攬上皇後肩膀,那扇有光灑出的門在栗陽眼前一點點地關上。而栗陽眼裏的光也逐漸褪下,那扇被關上的門好似也在她心底,關上時重重撞擊那些本來柔軟可貴的東西,山崩地裂般化為粉碎。

她沒有哭,隻是頹然坐在那兒,目光哀傷卻柔軟地望著那隻母雞,而她無能為力。她對曾經的記憶無能為力,對這一場要命的傾慕無能為力,對自己也無能為力。

她那樣視若珍寶的歡喜,葉聆不在意。

栗陽突然號啕大哭,寂靜長夜裏,天邊有寥落星子呼應她,一片死寂的寢殿內葉聆陡然僵硬,他上次聽見栗陽這樣放肆而不顧一切的哭聲時是什麼時候?

那時候他還是個眼裏有光的少年,捧著年少栗陽的臉笨拙地安慰她別哭。栗陽自顧自哭得酣暢淋漓,哭完後卻又笑嘻嘻告訴他:“沒關係,哭完一切不開心就忘記啦。”

而此刻的葉聆即便有了心理準備,卻仍是抵不住那些無孔不入的恐慌和悲哀如浪潮一般席卷而來,將他的呼吸遮掩,隻聽見外麵栗陽中氣十足的哭喊聲。

她說:“葉聆你這個不守信用的壞小子,等我哭完了,我就能徹底把你忘記了。”

他兀自出神之際,皇後握住他冰涼手指貼合在腹部,柔媚出聲道:“陛下,你說這孩子將來出生會像誰呢?”

葉聆微怔,而後突然暴怒,指著門外叫她滾。

冬至來臨之際,宮裏傳來了好消息,皇後有孕了。

聽聞這個消息時栗陽正在品嚐言懷親手做的糕點,聞言手裏的糕點便掉在地上。她出了一會兒神,伸手便要去撿,卻被言懷攔住。言懷挑了一個更大的桃酥遞給她,望著陡然間便仿佛失了魂魄的姑娘不知該如何是好。